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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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东宫莫测

夜深了,一片柔和皎洁的月华透过窗棂,洒落在竹榻前。蛐蛐缩在屋外的角落里叫得正欢,远处传来夜鸟归巢的低鸣,仿佛来自另一片天地的歌声,澄净而悠远。

姬玉赋翻了个身,身下的竹榻随之发出吱嘎轻响。他微微皱眉,又莫名地叹了口气。

这是他今晚第三十三次叹气。自从和童儿对月聊八卦起,他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出感叹,倾听小丫头描述那个与之共同生活的神奇女子。

阿香姊姊她啊,好似生来就有种魔力,叫人一见着她就喜欢得紧。童儿这样说,姬公子您大约也知道,阿香姊姊并非喜欢那些漂亮玩意儿的寻常姑娘。您看,算上我们住在定葵的时日,若非老爷把首饰亲手塞给她,她是决计不会碰一下的。

啊,不仅如此,阿香姊姊还十分聪明呢。无论老爷交代的任何一册书本、任何一味香料,她都能迅速记诵下来,就算是只闻过一次的香味她也能记得。嘿嘿……在这方面比起来,我就差得太远啦,所以我只能留在这儿伺候老爷。

童儿说得眉飞色舞,姬玉赋则是挂着淡淡的微笑。

你觉得她……嗯,也就是你的阿香姊姊,漂亮么?他问。

漂亮啊!童儿使劲点点头,随即露出窘色:嗯,不过……大概也是我看得惯了。可是姬公子啊,阿香姊姊刚被老爷带回来的时候,一张脸可真是全毁了。

毁了?姬玉赋挑起一侧剑眉,怎么会?现在不还好好的么。

那是老爷四处求医后才治好的。其实那时我看见她的脸,就觉得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哪有男人愿意娶个满脸是疤的女人嘛。

……

姬玉赋再叹了口气,抬指轻轻抚开自己眉间的蹙痕。

真是糟糕透顶了……胸口再度传来熟悉而可怕的疼痛,他深深吐纳一记,低头瞥向自己的胳膊。

果然,水蛇般扭曲妖异的红黑花纹,正沿着手腕向上寸寸攀附而来。一股液体反冲上喉头,他咬牙,勉力控制着体内愈见混乱的气息,咽下这口腥甜,“……诅咒。”

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出一张脸。娇娇小小,玲珑可爱,尤其那双琥珀似的眸子。年纪小的时候,从未领悟过“笑不露齿”的含义,遇着开心的事便毫无淑女形象地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洁白细小的牙齿。遇到电闪雷鸣的夜晚,她会想尽一切办法钻进他的卧房里,要求他给她讲故事。

渐渐的,那张脸开始变大。下颔愈加丰润,脸颊也略微瘦了些,只是那双琥珀宝珠般的瞳眸,从未变化过。她的身体总是笼着淡淡的香气,戴一幅素色面纱,弱不禁风的外表下实则潜藏着强大的力量。当他鲁莽地揭开那层面纱,她惊讶地凝视他,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那是……披香夫人。

“吾以吾生之名为誓。”姬玉赋缓缓阖上双眼,低喃,“永断情障,永绝爱患。逆之,则与六道同堕,重归轮回,生老病死,随之任之。”

永断情障,永绝爱患。情本孽障,爱本祸劫。

银白的月光无声流淌,他垂在榻前那根长指浸没其中,是一片透凉的白。

*****

帝都禁苑,东宫。

自从枫回离开窈燕宫来到这儿,太子便不再传召于他。就名义上而言,他不过是调换了个驻防的位置,甚至可说是升迁了,然而……

这一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已然引来朝臣中某些意味不明的窥视。这天他不过是和一同值守东宫的几个侍卫往内坊司公干,刚走进内坊司大门,就见几个舍人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初是问安,再来就是打听近来窈燕宫的动向云云。

枫回暗自有些来气。窈燕宫里就一个已然失势的湘公主,能有什么动向?

但在这些东宫舍人们看来就不大同了——譬如说,太子日前亲临久违的窈燕宫,向那个毫无凭依的小公主嘘寒问暖。

一个位于帝位争夺焦点的兄长,和一个曾经有谋逆之嫌的妹妹,这是怎么奇妙又充满玄机的组合?

“殿下往窈燕宫的时候,楼昶楼大人不也跟着嘛?”一个舍人明里暗里地朝他递眼色,见枫回不为所动,干脆凑近来:“枫回大人,您在窈燕宫待的时候多,那湘公主是不是和这位楼大人……嗯,好上了?”

枫回当时就愣住了。

他答应进入窈燕宫做侍卫,虽说大半是因着师命难违,私底下却很乐意就近保护湘公主。当初湘公主暗入抚琴宫,对自己使用美人计,他不是不知晓的,可这么一个娇弱美丽的姑娘,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重手。所幸宫主并未加责于他,反而送他入宫与公主毗邻……

这些日子湘公主一直卧病窈燕宫,加诸益王谋逆一案的牵扯,她的境遇已大不如从前,就连宫人也时常偷拿窈燕宫中的物品出去变卖。只有他照顾她,陪着她,他以为自己可以就此与宋湘白头偕老,谁会想到楼昶的介入?

来到东宫后,接触楼昶已是必然。早在入宫时就曾与他偶遇,那时引路人只道“离他远些”,却不言个中利害,其目的也只是让他远离纷争。然而如今,想要远离是不可能了。

“这不是枫回大人么。”

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嗓音,枫回陡觉背上的肌肉一紧,立马定下心神,转过头来。

楼昶一身天青色锦袍站在前方,腰束银带,头戴玉冠。正是与自己相仿的年纪,温和的眉眼间却藏着远胜过他的沉稳与世故。枫回一时有些迟疑,就听楼昶奇道:“听闻自打枫回大人调入东宫,就不曾回窈燕宫去过。怎的不挑个时候回去瞧瞧?”

枫回勉强露出笑容:“楼大人。楼大人有所不知,窈燕宫已属后宫地界,若非蒙召,卑职擅自前往于礼不合。”

楼昶慢悠悠喔了一声,忽然问:“你真是益王府的人?”

“不瞒楼大人……这个名号,近来宫中忌讳得紧。”枫回答得自然且技巧。

哪知楼昶摆摆手,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殿下离王座只差一步,只要你一心一意为主子出力,殿下是不会与你计较的。”说着,他抬袖在枫回的肩上拍了拍,压低嗓音:

“殿下把你从窈燕宫调来,是对你的信任……只是他贵为太子,自然难以纡尊降贵来同你攀谈,你若是心中有话,不妨直接面见殿下。”

枫回又是一惊,道:“不,卑职没有什么要说的。”

“真的没有?”楼昶再近一步,柔和温文的轮廓下竟有莫名的杀气无声逸出,“当然,殿下需要的并非益王府。殿下是个体恤下属之人,但是……若是对他毫无用处,想必你留在东宫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枫回蹙紧了眉心后退一步,从楼昶的手中脱开,只僵硬道:“多谢楼大人提醒。”

“嗯,要记得。”楼昶缩回胳膊,笑吟吟地侧转身去,“我和殿下,可是什么都知道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