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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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解药亦诅咒

在烟渚镇上停留不过两日,赵光礼说是接到了郦州本家来的消息,要先行返回皖州打理店务,边另雇了两个仆从留在烟渚镇,看顾沉水止霜兄弟俩,并强调让他两人规规矩矩待在镇上的楼家香铺里,他不日便会返回。

鬼知道这个“不日”一去就没了影,不仅如此,抚琴宫那头也半点风声不漏,香妞儿的消息全然打听不着。不出两日,止霜就有些耐不住了,吵着闹着要上烟渚山见披香。

“香妞儿独自待在那个杀手窝子里,我就是不放心!”止霜抓着沉水的胳膊摇来晃去,“走吧走吧兄长大人,咱们上山去看看香妞儿啊。”

沉水斜来一眼,“你说去看就能去?忘了当初上山的时候费多大劲了?”

这话正戳着了止霜的痛处——初上抚琴宫时,他就被山上各种阵术折腾得东倒西歪,沿路大呼“再也不要去这种鬼地方了”。他低头纠结地绞着衣角:现在就破自己的誓,是不是有点……没骨气?

“再说了,赵光礼也让咱们老实待在这儿,反正也没什么事,待着玩呗。”沉水很看得开。不单是看得开,他还能自娱自乐,此刻他正坐在桌前,一黑一白同自己下棋。

止霜闹了一阵,见沉水果真没那个上山的打算,索性气哄哄地往榻边一坐:

“不上去就不上去!哼,我就看那个抚琴宫主不顺眼!……”

沉水眉梢一挑,满眼莫名地望过来:“怎么看不顺眼了?你就在山门前见了人家一面。”

“一面就不能看不顺眼了?”止霜的脾气上来了,“你看他对香妞儿那态度,好歹是他自个儿请来的客人,居然又是打又是杀,这还有王法么!”

沉水笑了笑,也不作声,只心里想着江湖上的规矩大概轮不到王法插手吧。

忽然,就听房门外传来仆从的声音:

“沉水少爷,有位客人要见您。”

门扇推开,沉水悠悠抬起头来,正见一名蓝袍白抹额的清秀少年站在门前。

“你是谁?”沉水放下棋子,起身。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封,伸手递上:“我是抚琴宫中的弟子元舒,二宫主裴少音吩咐我给楼家香铺的管事送来这封信。”

止霜比沉水抢先一步冲到门前,夺过那封信。沉水低喝一声“止霜不可无礼”,止霜却充耳不闻般抓住少年的袖子:“小哥哥,我家香妞儿在宫中这几日,过得可好?”

元舒愣了一愣,全然没想过要掩盖或粉饰什么,直言道:“……披香夫人吗?听说昨儿个下山制香的时候不慎落水,好在被宫主救上来了,没什么事。”

一听“落水”二字,止霜毛都快炸了。

沉水走上前来,从弟弟手中拿过那只信封,利落地拆开,浏览。

元舒的视线在双胞胎间走过一番,就听沉水问:“香妞儿明日就下山?”

“制香已毕,宫主已命人将一切打点妥当,明日一早送夫人下山。”元舒道。

“明白了,多谢。”沉水将信纸折叠收起,见弟弟还拽着元舒的袖子,只得沉着脸拉开弟弟的胳膊。止霜不解且愤怒地盯着沉水,沉水却冲元舒一笑:“方才这位公子说……披香夫人落水,是怎样一回事?”

元舒摇头:“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只知那日宫主将披香夫人抱回来,两人都湿漉漉的,宫主说披香夫人落水了……如此而已。”

沉水默然片刻,遂抱拳一礼:“多谢你。”

*****

从香虚馆到玄机殿,路程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披香却觉着怎么也走不完。

她还未换下姬玉赋给爱徒做的衣裳,一袭明丽水红服帖着她的身体,她每低头看上一次,每朝玄机殿多迈出一步,心口便狠狠地痛一次。

披香你真是奇了怪了……分明只是去道谢和道别的,为何感到难以启口?

她在心底不断质问自己,没有答案。

玄机殿的檐角在暮色中隐隐显现,檐角上悬挂的金铃遇风则响。她站在玄机殿外围的护墙下,抬头仰望那只在山风中摇摆清吟的铃铛,披香只觉眼中有些发涩。

可没想到的是,待她来到玄机殿前——

“宫主尚未返回殿中,想必还待在暖玉堂吧?”殿值的弟子如是告诉披香。

唔,还在暖玉堂……不知为何,披香松了口气。

比起闲人免进的玄机殿,幼时时常出没的暖玉堂,自然让她觉着亲近。她谢过殿值弟子,轻步朝暖玉堂去。

然而,刚走到暖玉堂下,披香忽地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忐忑。

不……或许不是忐忑,而是不祥。她轻轻皱起眉心,不自觉地揪住衣襟。

素痕由来莫名的躁动还未止息,这让她感到胸口一阵阵发疼。

血腥味。

她好像嗅到了……血腥味。

……

姬玉赋并未彻底晕过去。

除去眼前难以弥散的窨黑迷雾,他的指尖尚且有知觉,耳中也能听清。他试着开口说话,但舌根酥麻难当,没能成功。

现在能做的,便是躺在这儿,直到永生咒的咒力暂且消散。

咚,咚咚。

是敲门声?姬玉赋蹙眉——不好,这个时候要是被人发现……

“宫主,宫主你在么?”女子的嗓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在门外急切呼唤。

看来是披香夫人。姬玉赋心下低叹一息,一股夹杂着莫名期待的愁绪涌上胸口。

不,或许自己该叫她……祸儿?

“宫主!宫主?”

一连唤过许多遍,门外的姑娘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反而伸手推门。

吱呀……门开了,有人抬步迈进门槛,落足轻盈。

沉沉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一名穿着水红裙裳的姑娘朝他跑来。她笑吟吟地望着他,叫他师父,并且挽起他的胳膊,十分亲昵地偎在他身边。

师父,子母峰上的桃花又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吧?

师父,烟渚镇上也有花朝节,你陪我下山,咱们去花姑祠里拜拜花姑吧?

师父,师兄又欺负我了,你瞧瞧!

师父,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您总不能就这么把我晾着不管呀。

师父,师父!……

空气中飘来清幽甜蜜的香气,裙摆丝缎摩挲的声响传入耳中,姬玉赋一凛。眼前虽仍旧黑暗一片,但他察觉到了她的靠近。

“……姬玉赋?”披香夫人站在不远处,轻唤他的名字。

呵,是了。从前她就喜欢直呼他的名讳,总是这么没大没小。

“……姬玉赋!”音调忽地拔高,紧接着是急促的足音,“你……你怎么了?”

一只柔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带着焦急的意味。

他想告诉她不碍事,可是偏生这个时候,胸中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

……

披香跪在姬玉赋身边,看他衣襟上满布的血迹,双手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纵是黑衣,一旦沾染了湿润的水痕,也会变得明显,更不论是带着刺鼻腥气的血迹。

她看他渐次加重了眉心的阴郁,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怎么办……”眼前立刻被水雾模糊了,她来不及抬袖擦拭,一颗泪珠滴下,落在姬玉赋的面颊上。

面上突如其来的温热水滴,惹得姬玉赋浑身一震。

她……在哭?

“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沉吟半晌,披香擦去眼泪,伸手试图将姬玉赋从地上扶起来。她似乎也没想过要去叫人来帮忙,她只隐隐地觉着,姬玉赋是不想让人看到这一幕的。

姬玉赋勉强动了动指头,披香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便反扣住她。

冰冷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泪意再次上涌,披香用双手包覆住他的手指,用力摩擦。

气力似乎回来了些许,姬玉赋尝试着挪动手臂。

他想要做的是——擦去她的眼泪。

“青荃香……对了,青荃香!试试青荃香!”披香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在袖笼里摸索起来。

那只穿心盒她也带来了。两人在渡船余生后,他赠给她的“赔罪礼”。

“青荃有祛除毒物、调理内息的功效,或许会有些苦,你要忍住。”

这个姑娘在他耳畔低声说到。她的嗓音听上去不再如从前那般带着撒娇的意味,反而更加坚毅、沉稳。

姬玉赋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他想象中那个娇俏任性的……小姑娘。

一块散发着清冽气息的青荃香递到唇边。

唇上传来她指尖的温暖触感,姬玉赋勉力张开嘴唇,含住那块香饼,却无法下咽。

“你等等。”披香起身,果然在条案上寻到一只被掀翻的瓷壶。好在壶中还剩下些水没有流尽,她取过瓷壶,将剩余的水含在口中,然后俯下身。

温暖甜蜜的气息涌进鼻腔,紧接着是唇上传来的温软芬芳,一股隐隐藏着甜味的水被哺入口中,将滞留在唇齿间的香饼化开,足可下咽。

可是……这样唇和唇的相触,让他感到莫名的留恋。不知是从哪儿生出的力道,他竟抬起胳膊勾住她的脖子,将那两片嫣红的芬芳之源压向自己。

披香骤然睁大眼。

他的舌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唇齿,强势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