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已运气凝息催过一番,然途中拖延太久,残留在体内的药性一时难以祛除干净。姬玉赋停下步子,单手扶了墙站立片刻,只觉腹中似有一团熔岩奔腾涌动,沿着经脉自五脏寸寸扩散蔓延,所过之处无不如着了火一般灼烫。
他勉强抬袖,拭去额际愈见密集的热汗。耳中隐约传来嗡嗡回响,眼前亦有不甚清晰的金色光点混杂视野之中,阵阵眩晕充斥脑内,直要将他的冷静与理智全盘摧毁,滚热的吐息逸出唇边……恍惚间,竟似是无从抵抗了。
膝头越发虚软,他踉跄两步,猛然跪倒在石路上,双手死死扣住地面。随着难以自已的喘息与沸热,一滴汗珠自他的额际悄然溅落。
“你……”清亮且略显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姬玉赋动了动眉心,并未应答。脑中轰鸣的嗡嗡声,似乎已将他的双耳严严实实地掩埋了起来。
“你没事么?”披香试探着问道——方才她跟到此处,见他扶着墙不动,尚且不敢贸然靠近。然转眼之间,他便如无法自持一般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姬玉赋眉间锁得更紧,却仍旧无法摆脱眼前愈来愈浓重的雾障。
她谨慎地挪动步伐,以防他在神志不清时突然发难。可及至她来到仅距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而鼻端飘散的那股异香,仿佛气味辛辣的毒物,令她一遍遍感到刺痛。
……有人对姬玉赋下药!
披香攒紧了十根手指,双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突然之间,姬玉赋有了动作——艰难地将手探入喉中,试图将那盏茶水呕出来。
下一刻,他只觉后颈遭人重重一击。
有人偷袭……有人闯入了抚琴宫!
恍如瞬间梦醒,姬玉赋猝然腾起身子,猛虎一般扭头擒住那只尚未远去的手臂,而后重重往身侧一拖,将那辨不清面目的偷袭者压制在墙上。
“……放开……”
披香缩手不及被他狠狠掼向墙头,刹时天地倒悬,脑后俱是钝重的疼痛。他的五指紧似铁箍,死死钳制住她的喉咙,指尖触体灼热,然力道却是十二分的森冷。
谁料碰到温凉的陌生肌肤,体内那团炽烈的熔岩更加汹涌,姬玉赋锁眉喘息一记,终是忍不住脑中奔腾的热流,额头沉沉抵在了那偷袭者的胸前,指间力道也随之撤去少许。
披香总算缓过口气,待双手恢复些气力,便赶紧在衣袖中摸索起来。然姬玉赋仍旧昏昏沉沉地靠在她身前,从额际到耳根红作一片——正是药效发作的征兆,若不及时消解,只怕他会难以承受。
面纱早已被掀起大半,她不管不顾,只努力在袖中寻找香盒。
“不要紧、不要紧……师父,我这里有香……”指尖探到袍袖内那枚冰凉的穿心盒,她赶紧将它取出。掌中冷汗让这穿心盒变得很是滑腻,她努力扭转着盒盖,却听得姬玉赋哑声开口:
“……打晕我……”
“别,你忍一忍!我这里有香,师父……你忍一忍,我这就替你祛除药性!”
这穿心盒便是姬玉赋在闰锡江岸边赠与她的那只,而内里所盛之香,乃是如今已极难寻得的“冷清秋”。披香旋开盒盖,颤抖着拈出一小块香饼,送往姬玉赋的嘴边。
冷香缭绕间,姬玉赋一记闷哼,模样似是更加痛苦了。披香手中的香饼抵在他唇边,粒粒粉末掉落衣襟,可他就是不开口。
“吃下去,快把这个吃下去!吃下去就没事了!”她急得两眼水雾模糊,不由用另一只手托住他的颊侧,“快啊师父,张嘴!……”
迷蒙中,姬玉赋扬起脸来,那双被晦暗夜色全然掩盖的瞳眸,定定地望着她:
“祸儿……”
披香一时怔愣,这才惊觉自己的面纱已撩至额际,纱巾边被一支头钗堪堪勾住。方才他那一摔着实叫她猝不及防,发间原本簪得整整齐齐的几枚钗环,如今已是东倒西歪了。她试着将被勾住一角解开,然姬玉赋压在她身前,叫她无法抬手。
“祸儿,是你?……”
披香趁机把香饼塞入他口中,不料他竟皱起眉峰,咳嗽着吐出香饼来。
“姬玉赋你个驴子!是叫你吃不是叫你吐!”披香恼了,再从穿心盒中剜出一块来,“快,给我吃下去!”
姬玉赋固执地别开脸,甚至勉强自己要爬起身。
“你!”披香咬牙,一丝心念如电光飞转,“哼,老娘偏要让你吃!”随即将那块香饼丢入自己嘴里,而后扳过姬玉赋的下颔,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
翌日辰时,抚琴宫山门。
宋湘裹紧了肩头厚实的风氅,拢起兜帽,护住几欲被风吹散的鬓发。身后四名小婢分执了香球与绛金绸面的大伞,一则除行路之晦气,一则挡山风之阴湿。宋湘轻轻捉住帽檐,逆风向山门内侧首望去。
半晌,才听她幽幽地抒了口气,转过身来:“这几日,有劳二位宫主的照拂。湘儿多谢二位宫主。”遂松开帽檐,端端正正地施了礼,“日后二位宫主若有机会入京做客,请务必告诉湘儿,好让湘儿略尽地主之谊。”
“湘公主客气了。”裴少音拢着袖子长身一揖,面上笑得滴水不漏:“只可惜昨儿个宫主下山至今未归,来不及为湘公主送行,故而由学生代他向您告个罪,还望湘公主莫要责怪。”
宋湘摇头苦笑:“二宫主当真言重了,玉赋公子既是有事在身,湘儿怎会责怪于他?何况,若真要说是对不住谁……那也是湘儿有愧于玉赋公子之厚爱。”
听得此言,裴少音扬唇敛眉,笑不应声。
“罢了,我家宫主自不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估摸着顾屏鸾是看不下去了,这会终于勉强对宋湘挤出个笑脸来,“湘公主身娇体贵,这山上的风大,吹久了只怕您受不住。不过若湘公主乐意再等上一会,倒也无妨。”
宋湘自是明晓她语间之意,笑道:“不必了,湘儿这就告辞。”
“两名弟子已在山道口等候,届时由他二人引路,便可安然下山。”裴少音再揖:“恕不远送。”
“多谢。”宋湘欠了欠身,遂领着小婢们离去。
及至那五条身影自视野内消失,顾屏鸾终于卸下一脸不悦,两手叉腰得意道:“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想入主抚琴宫?哈哈哈,天大的笑话!”
裴少音无奈,“你这般高兴作甚?湘公主到底是皇族之人,若她当真入主抚琴宫,也只能算作下嫁。届时皇族诏告天下,要把湘公主许给一个江湖魔头,你说那丢脸的是谁?”
顾屏鸾瞪圆了一双美眸,纤指在裴少音肩头狠戳两记:“你,说话给老娘注意点。什么江湖魔头,啊?咱家宫主哪儿对不起你了?……亏你还是抚琴宫的二宫主呢,哪有胳膊肘净往外拐的啊?”
“实话实说罢了。”裴少音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掌中,正色道:“皇族早就对一众江湖门派看不顺眼,其中又以自知堂与抚琴宫最甚。如今却突然向抚琴宫示好,还把宋湘送上山来……这个中缘由,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顾屏鸾缩回手来,“我才不管这么多。总之,我就是看宋湘那黄毛丫头不顺眼,她来了我就把她晾着,她走了我就慢慢高兴去,哼。”
裴少音失笑:“你啊……我看,这天下恐怕就没几个能让你顺眼的。”说着就往回走。
“谁说的?我看那披香夫人就挺顺眼的。”
“哦——?”
注意到这刻意拖长的尾音,顾屏鸾停下步子,一脸狐疑地望向裴少音。只见他羽扇轻摇,嘴角噙着三分高深莫测的笑影:“这倒是稀奇啊,你看那披香夫人顺眼?”
“怎么,你不让?”顾屏鸾挑眉。
裴少音赶紧摆手:“哈,我哪会不让啊?说句实话,你能看她顺眼,我觉着……挺好的,真挺好的。”
顾屏鸾斜眼睨着他,眸底寒光乍现:“是么?”
见势不对,裴少音一脸正直地摇头:“鸾鸾,你可别想歪了去。”
“那是自然,我怎会想歪呢,呵呵呵。”顾屏鸾抬袖掩唇笑得莫名阴森,“这个且按下不提,倒是那位整宿不见人影的宫主……裴少音,你说宫主究竟去哪儿了,嗯?”
二宫主羽扇缓摇:“方才不是说过了嘛,下山办事。”
“下山办事,身为三宫主的我怎么不知晓?”
“咦,男人的私房事,为何要让你知晓?”
“……”
顾屏鸾登时双颊烧红,不作声了。
收效不错。裴少音满意地给她扇扇风,“送走了宋湘,这事就算告一段落。啊对了,宫主遣去送还小金刀的几名弟子,回来了么?”
“想必明儿个就该回来了。”顾屏鸾思索片刻,道:“倒是那位雪砚居里的楼公子,你也别这么晾着人家。宫主是个没谱的,难道你也跟着他怠慢客人?”
“楼公子有的是耐性,他才不担心给咱们晾着。”裴少音摇摇扇子,又想起如今还躺在内宫里的某位,不由皱紧了眉头。
趁还没给顾屏鸾瞧出端倪来,赶紧解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