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沿着覆满地衣与青苔的石块蜿蜒而下,欢快地没入晨雾中。林坡上乱石错杂,且个头巨大,细流暗自穿过石缝,而后在低洼处汇作小小一潭。深灰土砾混同着各色碎石沉睡在溪床底,溪水澄澈明净,若蹲下身细细查看,能瞧见几尾通体乌黑的鱼苗停在潭边,或静或动,竟似隔空悬浮。
忽然,水面上映出一张脸来。
该怎样形容这张脸?
八九岁女童的模样,眉眼尚未长开,然一双杏眸轮廓深邃,瞳子内如嵌琉璃般晶亮剔透,迎着光则隐隐有乌金暗芒浮起。更莫说那对似挑非挑的妩媚黛眉,那只端挺笔直且秀气的鼻梁,那张丰润嫣软的菱唇。
一绺青丝调皮地扫过耳廓,晃来眼前。她抬手将它拢去耳后,绯红袖摆掠过水面,惊散了自水中窥艳的鱼。
“……好罢,都藏起来,眼不见心不烦,对么?”
红衣女童口中埋怨着,缓缓起身。
她的话音有些奇怪,带着那么点扬起的尾音,听上去似乎还不甚习惯大济的语言。
脚上所穿并非寻常姑娘家喜爱的绣鞋,而是能将裤腿缚紧的软靴。仍是艳红的料子,鞋帮处用略粗的金线绣了一双蝴蝶,落针走线歪歪扭扭,只勉强能瞧出个形状来。女童弯下腰,葱白如玉的指尖拂去靴头上方才沾到的一片腐叶,随即流连去那双金线蝴蝶上,小心翼翼地抚摩着。
就在神游间,只听背后传来一道风声——嗖!
女童突地单膝歪倒,哗啦,膝头正跪在那潭溪水中,绯色裤管登时就被浸透。下一瞬,她迅速拔出腰间短刀,往背后一格。
铛!一枚小石子堪堪命中刀身,叮叮叮跳开去滚落在旁。
杏眸斜觑着那枚被成功挡下的石子,女童唇边扬起一弯得意的笑弧,丝毫未在意脚畔簌簌散落的沙土,以及右侧明显松动的大石。她俯身捡起那粒石子,搁在手心掂了掂,却听得身后陡然一声清叱:
“祸兮低头!”
女童反应极快,立马掩住脑袋蹲下身,而几乎与此同时,她听得头顶方向炸开哗然巨响,随即有小片碎石弹在她的胳膊上与鞋帮上。
前些天雨水不停,这林间也有不少山石松动。若非有人背后示警,还发掌替她击碎迎头撞来的大石,只怕此刻她早就给砸中脑袋一命呜呼了。
咳咳咳。大片灰白尘烟随即涌来鼻端,她忍不住咳嗽起来,遂一手捂了嘴,一手使劲挥动袖摆驱散石粉,脚下踉踉跄跄地向后头退去。没退两步,鞋底不知是踩着了哪块光滑的石头,她身形一晃,竟就这么直直仰倒——
“……唉,你啊。”
一记轻叹飘然落下。醇和如甘醴的嗓音,伴着一双稳实且温暖的大掌倏然靠近。
女童瞪大了美眸,直愣愣地瞧着这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的脸。
他分明该是皱起那对剑眉,将嘴角撇下稍许,让她知道,她又做错了什么。他分明不该如此心软地护住她,理当让她晓得,这天下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清明无害。
“无碍么?”
但是他,托住了她仰倒的身子,还用这般温煦的嗓音问她是否受伤。
“祸兮?”他看着她怔愣出神的琉璃双眸,而后眉间一皱,“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那对剑眉终于如她意料地蹙紧来,却又盛满她始料不及的关切。她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沿着那方光洁饱满的天庭,慢慢滑至两片薄唇。
但是他忽然松开了她,转而扶着她站直双腿。这张藏着引诱意味的脸容,随之别开。
他明白,他都明白。
寿岁无穷无尽的他,早已尽阅红尘,他怎可能看不懂她的眼神。
可不知自何时起,她又隐隐地觉着,他大约……是真的看不懂罢?
“随我回宫。”他背转身,向来时的那条林道走去。
是,这才是真正的他。不解风情,不晓凡心,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与我行我素。
她咬了咬唇垂下脑袋,方要迈步跟上,却只觉膝头一阵钻心地疼。那记吃痛勉强咽回喉中,她动了动脚,发现自己竟难以维持不被他发现异样的步伐。
被他打来的小石子击中膝盖窝,本是无碍的,然跪倒在水潭中时候,那些躺在潭底的尖利碎石硌破了她的细嫩肌肤,生生碾进皮肉里去。鲜血混同着潭水浸透裤管,兴许是被那炸裂的山石所惊吓,她竟未察觉自己受了伤。
于是,抬袖扶住手边的树,小幅挪动脚步,试着跟上他。
嚓。
身前传来软靴踏上草叶的轻响,她抬头,发现他已折转回来,重新站在她的面前。他紧盯着她膝盖处那片深艳诡谲的红,而后向她张开双臂——表示愿意抱这位伤员回去。
“不用不用,我没事!”她连连摆手。
初至抚琴宫时,她便能感到他是不喜欢碰触她的,纵使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他从未为难过她,故而现在,她亦不愿为难他。
他挑眉:“……这可真难得。”
遂放下两条胳膊,顿了顿,又道:“不用我抱,你要怎样回去?”
她扬起脸庞,手中攥紧了袖边:“你小看我了,我自己能走!”
“哦?”他的唇畔漾开几许啼笑皆非的意味,“……好,走回去也好。来。”他向她伸出手,“我牵着你,这样你会轻松些。”
她赶紧将双手藏去身后,面皮却是愈发地鲜艳起来:“不必。”
他的手仍旧停在半空,也不言语,只弯了唇角定定地望着她。那双狭长的黑眸隐隐含笑,好似在问——真的不必?
“那个,男……男女授受不亲。”
她嘟哝着、别扭着闪避他的目光,话间奇妙曲折的音节,犹带着不属于这个国度的脉脉风情。
听得此言,他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十分有趣,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她坚定地望着脚边野草。
“也罢。”他笑了笑,“那就走吧。”
就在手臂撤回的一瞬,他察觉到袍袖上陡然增加的重量。侧首看去,只见五根尚且稚气的、微微有些圆润的手指扣在墨黑缎子上,粉白可爱。
不必牵手,让她搭着袖摆就好。
“……走啊。”她如是嗫嚅着别开脸,双颊悄悄红透。
他失笑。清浅天光倒映他的眼中,一片和暖。
“好。”他说。
……
“夫人,夫人?”
披香低低唔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见姬玉赋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她忙不迭拽住眼前几欲飘起的面纱,敛了两片袍袖正襟危坐。
“对不住,奴家失礼了。”她掩唇轻咳,再伸手取过茶盏,眼底忽地一怔。
及至触到杯盏时,才觉指面已无热息。这盏茶,竟是早已凉透。
“剪云亭当风而筑,的确不宜久坐。”姬玉赋以竹夹取过她的杯盏,倒去余茶,以炉上煨煮的热茶烫过两遍,重又斟满,再推去她面前。“最后一道关山月。饮完这杯,我便送夫人回去。”
抬袖将鬓边散发拢去耳后,披香缄默半晌,道:“宫主,容奴家一问。”
“夫人请问。”姬玉赋颔首。
披香半挑面纱,红唇翕动:
“那间香虚馆内,曾经究竟住过何人?”
姬玉赋敛眸望着身前一排繁复且凌乱茶具,未几,伸手收整起来。披香与他对坐,媚眸紧紧追着他的神情,连半点变化也不愿放过。
“宫主既已应下,为何不作答?”见他就是不开口,披香竟有些急了。
良久,才听他唇边逸出一缕低叹:“……抱歉,夫人。这个问题,姬某不愿作答。”
不愿作答?……哈,好一个不愿作答!花颜登时变作料峭寒色,披香沉声冷笑:“看起来,这个问题让宫主为难了。”
谁料姬玉赋缓缓起身,唇畔扯动一道凛冽笑弧:“纵是为难,你又能奈我何?”
“呵。”不错,纵是令你为难令你不悦,我也奈何你不得。披香强自抑下胸中几近满溢的苦涩,生硬地转了语调:“……如此,咱们算是扯平了?”
姬玉赋却不打算继续对话,黑眸之下再无温存:“饮完这杯,我送你回去。”
披香无声阖目,亦不过片刻,复又睁开。
而后,干脆利落地仰脖,将那盏中茶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