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长案横放在露台前,清漆饱满,镂花精致,一把质地润泽的古琴横卧其上。华服公子盘膝坐案前,凤目含情,施施然抬袖,洁净的指尖拂过琴弦。微风扬起翠绿的纱帘,恍如庭院内一池湖水波光倒映。月华静谧流淌,夜露挂在叶尖悄然颤动,滴答,即没入暗影中。
忽而琴声起了。初时袅娜缠绵,是爱侣间的脉脉相视;还而弦调渐次走高,突来一记弦惊如裂帛;霎时大江奔腾,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端的是豪气万千——曲终收拨扬指一划,铮!
修长的手指缓缓覆落,止住仍在振颤的琴弦。弹琴人身后,重重垂帘被小心打起,一名宫装妇人款步上前,敛裾拜礼:“禀太子殿下,珩殿下和璟殿下求见。”
说话间,两名貂衣锦袍的少年郎已踏入门槛来。年长一人着明紫缎子长衣,玄黑貂裘,衬得肤色有些苍白,一双秀目下藏着暗火,正是沉水。见太子既在,也不顾嬷嬷教过的礼数,大声喝问:
“你究竟要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宫装妇人给这话吓坏了,立刻伸手就要捂沉水的嘴,瞥见沉水的目光刀子似的扫来,登时脸色一白,忙不迭缩回了胳膊。
宋旌慢腾腾转过身来,俊雅的面容上笑意如常,丝毫不为沉水的冒犯而动怒。大约是察觉到太子眼中隐约的嘲弄,沉水抿唇握紧了拳头,一张脸微微发红:“……我们,不是你的傀儡,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宋旌的笑容加深,“莫非我们的感情,还未亲厚到足以让你称我为‘叔叔’吗?”
深吸一口气,沉水强自定下心神,迎着太子的目光瞪回去:“即便……即便你与和我们是血亲,也不意味着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我们。”
宋旌禁不住勾唇抚掌:“小璟,你的勇气令人激赏。可话说回来,你有任何能摆脱小王的办法吗?”
沉水默然,只得暗自咬牙:“没有。但是……”“小璟啊。”宋旌忽而打断他,胳膊支在一侧腿上,施施然道:“楼府与披香夫人的事,你怎么看?”
沉水闻言愣了愣,好似没料到太子会这么问。这时沉水身后的止霜悄声上前,拽了拽兄长的衣摆。沉水狐疑地扭头,却见止霜略微颔首:“让我来。”
宋旌自当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倏尔目光转向止霜,含笑的黑瞳下分明写满挑衅。
“我们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叔叔,你为何要在楼家与披香夫人的亲事中动手脚?”止霜昂起头,目不斜视,“你与楼家利益相通,而披香夫人进入楼家,对你而言并无损害。为什么要着意破坏这桩亲事?”
“气势不错。”宋旌露出非常受用的神情,“可惜小王没有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必要,小珩。”如是说着,他将长案一头的紫铜香炉抱来跟前,取下发间金簪,细细挑剔起香灰来。
“叔叔不回答,便是没有诚意。披香夫人虽是个外人,但她一手将我们抚养长大,我们不会出卖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止霜握紧拳头,“即便是你,也休想从我们嘴里得到一丝一毫线索。”
宋旌轻轻笑起来。那种低沉的,仿佛从胸腔中直接透出的笑声,带着莫测难名的阴鸷。未了,他丢开金簪,抬眼瞄着止霜,略微挑起的眼尾间似有嘲弄:“若是大皇兄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儿子们这般出息,不知会否欢喜得要从王陵里爬出来呢?……”
沉水面色发青,拽住弟弟的胳膊将他拉回身边。见状,宋旌忍不住嗤笑,柔声道:“披香夫人待你们不薄,多亏了她,我大济珍贵的皇室血脉才得以留存。至于为什么离间她和楼家么……不过助她一臂之力罢了,说起来,她当感谢小王才是。”
两个侄儿面现讶异之色,宋旌仿佛是因此得了奖赏,一双凤目笑得微微眯起:“如今披香夫人已经失了楼家的凭依,莫说楼传盛,就是那楼二公子,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小璟,你待如何?”
沉水无声垂下眼。宋旌的笑容让他察觉到钳制与禁锢的意味,无从反抗。自从和止霜一同离开楼府来到这里,除了终日无休止的礼法教习,便再无他物。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越发叫人腻烦。如今香妞儿有难,自己却被困牢笼中无法援手……
三人相顾默然,片刻后,忽听止霜道:“叔叔,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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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一辆马车蹄声答答,慢腾腾穿过卞湖镇东头的青石小道。
厢门前的蓝布幔子轻轻飘荡,露出帷幔下一片粉青色裙角。那裙角上的蝶纹细密精致,隐约带着难以言明的薰风,颇引人遐思。
转过数座石桥,直往前行,见一对白兔石雕或伏或立,面朝中央一扇朱红小门。两名家仆模样的灰衣人正立在那小门前,待马车靠近,两人便上前来。一人作了个揖,另一人则形容倨傲,扬声喝问:“车内可是披香夫人?”
一只素手徐徐打起帘子,现出窗后一幅绯红面纱。那面纱的主人侧过头来,呵气如兰:“……二位从郦州远道而来,有何要事?”
这两人闻言,暗中交换个眼色,不免有些讪讪的意味。一人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递来窗前:“老爷吩咐我等将此信交给你,还捎来一句话。”
披香神情自若:“你说。”
那人刻意清了清嗓,大声道:“老爷说,念及钟先生情面,事已至此,亦不再深究,请夫人好自为之。”
披香淡淡勾动唇角:“多谢。退下吧。”
两人被这话一噎,竟觉着是被这小姑娘平白压了一头,可气又可恨。那倨傲一人似偏生要扳回一成,见马车继续向别院大门前去了,忽而提高了声音:“对了夫人,我家二少爷就要成亲了,您可一定要来瞧个热闹啊!”
那车中之人仿佛充耳不闻,径直向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