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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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离启之时

“喔,坏消息?”幽微烛光忽地一记闪动,宋旌扬起眼帘,窨深黑眸下无怒无喜,似是连半丝情绪也无,“……怎的,莫非小王那两位可爱的侄子不愿回京?”

“小公子们么,您倒是无须担心。今儿个才从郦州来的消息,两位小公子即将启程赴京,投奔他们尊贵的太子小叔。”路枉天摩挲着袖摆上一处细腻的丝绣,沉吟片刻,笑道:“嘛……事实上,是夏亚国那位皇太子。昨日暗卫来报,说是皇太子从护送他回国的马队里溜走了。”

闻言,宋旌略一点头,大约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只慢悠悠说到:“萨哈毕罗不愿离开我大济,是因为还没找着他画上的美人么?”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近旁搁下烛台,拎起膝上的画卷,将那夏亚女童的模样亮给路枉天看,“怎样?的确是个了不得的美人吧……不枉他堂堂皇太子远涉千里,一心要把这姑娘给找回去。”

路枉天瞥一眼画上女童,嗤笑:“要是皇太子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就要嫁人了,不晓得会生出些怎样有趣的事来。”

莫说如今还没找着正主,即便是找着了,想必楼家也一千一万个不同意吧。

“由他去便是。”宋旌把画卷撂在一边,披上外套站起来,“这里是大济,他萨哈毕罗人生地不熟,必定要去寻芳山府落脚……终归逃不出小王的手心。”说着,他慢悠悠走到雕花窗前,探手支起窗杆。

深秋沁凉的夜风随即汩汩淌入,撩动他肩头的散发。

路枉天远远眯眼瞄着他,只觉一股不属于这片尘世的阴鸷气息自太子身上腾起,仿佛可见的黑雾般渐次弥散开。静默半晌,宋旌扭头看向他,眼底一片锐利清光,极是迫人。

“明日楼二公子要离京了,小王有事脱不开身,你且替小王去送一程罢。”他说。

路枉天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另外,端王殿下那边……不用制香了?”楼家当然不会令二公子此番上京之举变得毫无效用——甚至有损于楼家之利益。东宫初定,各家皇子心怀何种思量,他并非不知。如此看来,端王府势必不会得罪的楼家这一潜在的盟友。

如此,楼二公子和那位披香夫人……会怎么做呢?

“不用了,他们明日就走。”宋旌摆摆手,放下窗扇,“小王乏了,若无其他事便退下吧。”

隐去笑意,路枉天转开落在太子肩头的视线:“是,那么在下先行告退了。”

迈出寝宫大门,他仍垂眼思索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忽地不自觉微微扬起,转而露出黯然又愉悦的神情。刚绕过廊角,只听得背后突然响起一声低喝:“什么人!”

扭头望去,见一名皇卫气冲冲走上来。此人腰间挎一柄阔背刀,刀背映着朦胧灯光,现出专属东宫侍从的金乌衔环图样——独独与其他侍从不同的,是此人刻意压制的声势。

路枉天挑眉,某次他曾在东宫前见过这名侍从,名字似乎是叫做枫回。

“殿下已歇息了,有何事明日再来!”枫回挎刀上前来,见到路枉天的脸,估摸着有几分眼熟,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便收敛了些。

“小兄弟莫急,在下这就要走了。”路枉天笑了笑,忽然又道:“恕在下眼拙,小兄弟气度不凡,与寻常的东宫扈从颇有些不同,不知从前是在哪儿当差的?”

闻言枫回犹豫起来,半晌答到:“小人曾在窈燕宫当差。”

窈燕宫,不正是那位湘公主的居所么?路枉天心念飞转,很快便摸出其中味道来。益王事败后,左相一系深受其牵连,连着湘公主的母妃左昭仪也一并失势。难怪太子近来时常往窈燕宫走动,还领回个侍卫……面儿上说来自是尽兄妹之情谊,实际上么,恐怕应是对左家有所图谋了罢。

不愧是太子,这一招行得既稳且准。路枉天垂眸扬唇,片刻,冲枫回笑道:“能被太子殿下看上,小兄弟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枫回疑惑地扫视他一番,这席赞美来得似乎不合时宜,可又觉察不出有何异处,于是只好拱拱手朝路枉天一揖:“公子过誉。只是殿下业已就寝,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吧。”

路枉天微笑:“是,打扰小兄弟了,告辞。”说着,他再看了枫回两眼,转身离去。

——是多心了吗?他暗想着,撩起前摆迈出东宫大门。

*****

次日清晨,披香一行打点好香具与行李,预备起程返回郦州。自摘了囚凤石镯子后,披香的身子恢复得很快,一夜安眠后,她已能自如地下地行走,全然没有日前虚弱无力的模样。

其实就算现在让她制香,怕是也无大碍的,只可惜……将最后一只净瓶塞回匣子里,披香轻轻舒了口气,在圆凳上坐下来。天候越来越冷,屋里原本点着炭盆,却因她嫌炭火味太重会扰了香,被全数撤了出去。现在真真冷得透骨,纵是裹着厚厚的裘衣,十指指尖也给冻得微微发红。

“阿香,准备好了么?”楼夙推门进来,见她坐在桌前,隔着轻薄的面纱似乎可瞧见她发呆的模样,遂忍不住笑了。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虽说端王这头算是拂了颜面,可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

“好了。”冲手心哈一口气,披香站起身,“是不是要走了?”

“嗯,马车迟一些在城西等着,你要不要先随我去外头吃些暖和的东西?京城的小吃可是很有名的。”楼夙从怀里取出一只圆鼓鼓的东西,笑嘻嘻递给披香,“对了,戴上这个。”

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只手闷子,里层是软和蓬松的白色兔绒,厚实的夹层里塞满骆驼毛,外面缝着色泽亮丽的锦缎,手闷子两头还牵着一根绳儿,可以挂在脖子上。披香惊喜地呀了一声,伸手往闷子里试了试,果真又软又暖。

“从前老做些不应景的东西,大冬天的居然给你制夏天的衣裳,真真是没脑子了。”楼夙自嘲地笑笑,走上来捋开绳儿,小心给她挂上脖子后,“这回总算做对了。手还冷么?”

“不冷了。”披香如是笑说,心底却陡然弥散开一股莫名的酸楚。她赶紧摇摇头,企图挥散这些让她鼻头发酸的情绪,刻意弯起嘴角:“走吧,咱们出去吃些东西。”

两人刚走出院子,忽见一行人匆匆向这头走来,天色微明,为首者还挑着灯笼。楼夙停下脚步,远远瞄见来人正是端王府的老管家,忙不迭迎上去。

“楼二公子,这么早便要走了?”管家笑吟吟地上前来,“真是不巧,昨儿个夜里太妃身子不豫,召王爷连夜入宫,现下还没回来,只怕是送不了楼二公子了。”

“楼夙在府中受王爷照顾,却未能替王爷制香,今日又无法当面向王爷道别,实在罪过。”楼夙叹道,“改日,在下必亲自登门谢罪!”

“楼二公子言重了,我家王爷特地叮嘱小的照应好公子与夫人,今日不能相送,只待日后再叙了。”管家笑着,从身旁一人手中取过朱漆食盒,递给披香:“王爷担心此去路途劳累奔波,夫人身子弱受不住,特命小的备下些滋养元气的吃食。小的照吩咐做成了点心模样,夫人要是饿了,随时都可取用。”

“王爷考虑周到,着实令披香汗颜。”接过食盒,披香屈膝一福。楼夙也随之向管家拱拱手,“王爷大恩大德,楼夙铭感五内。如此,便不多叨扰了。”

管家还礼:“小的送公子与夫人。”

*****

这个冬天似乎来得比从前更早,也要更冷几分。

段夫人蜷缩在柴草堆里,身上只盖着一条油毡子取暖,这是她卖掉身边多余的衣物换来的——如果没有被偷去盘缠,或许她现在能够住在相对舒适的客栈里。她很冷,这是北上到京城以来最冷的一日,她的手脚几近失去知觉。

从微州一路迢迢至此,她满心只为冤死的丈夫讨得公道,一夕之间,她从那个显赫的官家夫人跌落谷底,似乎再也爬不起来。

可是,她仍旧相信这世间会有伸冤之处。而那封转交给披香夫人的信,是她夺回丈夫的、唯一的希望。

静静地缓了一会,她勉强撑起身子,让手脚能够更快地暖和起来。鬓发早已凌乱,背后的散发上甚至还挂着秸秆,连日睡在这样简陋的柴棚里,莫说妥善的饮食,便是基本的卫生条件也极其恶劣,这让她素来养尊处优的身子一垮再垮,不仅浑身又脏又臭,背上似乎还起了一片不知名的疹子,不小心压住便会痒得生疼。

天色还未大亮,她裹好了油毡子出门,打算再去一趟大理寺,若运气好,指不定会遇上正要赶去上朝的大理寺丞。她笃信她的丈夫是清白的,只要让她说出来,她就一定能为丈夫洗清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