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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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乱点鸳鸯

对于某个与姬玉赋同样寿岁的“师姑”,早年身在抚琴宫中时,她确实曾有所耳闻。虽说每次提起这位同为千年老妖的师姐,姬玉赋总会露出不甚愉悦的表情,然这么个人物,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只是从未与之晤面。

显然,披香并不识得眼前的妙龄女子,正是那位堪称寿岁齐天的师姑。

沐鬟笑吟吟地立在钟恨芳身边,素衣清新,容颜标致,红唇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想必……这就钟先生那位引以为傲的高徒、披香夫人了。”

披香一愣,有些迷茫地望向钟恨芳。

钟恨芳掩嘴轻咳:“咳,阿香,这位是沐姑娘。”顿了顿,再补上一句:“是为师的旧友。”

老友?披香疑惑地瞄一眼钟恨芳,再瞧瞧沐鬟,这美姑娘面皮吹弹欲破,眉目秀致,笑得滴水不漏。于是披香更疑惑了——师尊的老友真年轻。

“我虽与钟先生以同辈相称,不过,披香夫人唤我沐姐姐就好。”沐鬟丝毫不介意在口头上被人占便宜,笑着为披香让座,“久仰妹妹大名,今日总算有幸得见一面。听闻妹妹的制香之术已臻化境,还以为是位年岁已长的制香师,不料一见才知,竟是这般年轻的姑娘家,着实让姐姐我欣羡不已。”

如此溢美之辞,披香微微一笑,道:“全赖师尊教导有方。若非师尊早年便已退隐,如今这大济制香师的头把交椅,还轮不到妹妹我来坐。”

耐着性子听完这一番寒暄,钟恨芳终于发话:“阿香,这位沐姑娘身怀异术,今儿个特邀师尊我前来,一者乃是为了故人叙旧,二者……便是为解你心中之惑。”

披香心下暗惊,所幸脸前还挂着面纱,所有神情皆敛在素纱之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沐鬟悠悠瞄一眼钟恨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错,妹妹心里若有什么挂碍,不妨告诉姐姐,或许姐姐我有法子替妹妹化解胸中忧思。”

“不劳姐姐费心,妹妹心中并无挂碍。”披香却是干脆地回绝了。

沐鬟面上并无讶异之色,只转头冲钟恨芳露出苦笑:“妹妹好沉重的戒备,只怕当真是难以启口之事。既然如此,小女子也就不方便做解了。”

听得这话,披香略微有些不安起来。沐鬟笑意如常,一双黑瞳盈盈若含秋水,倒是没有半分架子,果真一副随时预备倾听的模样,又道:“妹妹为何戴着面纱?”

披香扬眸,不动声色地答道:“街上好多挂面纱的姊妹,觉着有趣,便也戴上一幅。”

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抵触,披香总觉着这位沐姑娘的目光,隐隐藏着些森然的意味,却又有股子说不出的妩媚柔软,好似刻意迫近猎物的捕杀者,初是好言诱惑,而后可令其一击毙命。

“妹妹果真对我有敌意。”沐鬟苦笑不迭,“安心且是,姐姐我并没有刺探妹妹机密的意思。”

披香冷冷眯起美眸,就听沐鬟笑道:“姐姐可赠妹妹一句话,信与不信,妹妹随意。”

披香却是摆手:“不必了,若是吉言,只怕令妹妹掉以轻心;若是不吉,早晚大祸临头,又何须听来庸人自扰。”不待沐鬟做声,又对钟恨芳道:“师尊,咱们回吧。”

不料钟恨芳皱眉拈须,却是冷声责备:“阿香,师尊教给你的礼数,你都忘光了么?沐姑娘是为师的老友,你信不过沐姑娘,莫非还信不过为师?”

披香一怔。

沐鬟并不强求,只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只当姐姐与妹妹没有这缘分。不过这当说的话,不管妹妹愿意听否,姐姐都是要说的——妹妹这一路行来,血光不断,乃是命中劫数,然好事在于,妹妹的杀劫将尽于花朝节。”

“什么意思?”披香凛目扫来。

沐鬟抬袖轻笑,“妹妹心结未解,天机在缚,姐姐只能说这么多。”

钟恨芳静静审视着披香与沐鬟两人,一时默然不语。披香也一并陷入沉默。

心结未解,天机在缚。

与师尊的死约既成,无论如何,这心结也不当有才是了。披香心下忍不住由来莫名的酸涩——如此,她还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人和事?

抑或是……有关绛州谢佑的雇凶刺杀?

正在沉吟间,忽而听得门外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随即是男子带笑的醇和嗓音:“鬟儿,你的贵客可是要赖着不走了?”

钟恨芳眉心略蹙,语间倒是笑意未泯:“想必是公子回来同老夫等抢人了罢?”

公子?披香顺着师尊的视线望向门扉,随即察觉到一股怪异又清绝的气息自门后透来。

“钟先生说笑了。”沐鬟俏颜生霞,只打趣似的冲门外扬声道:“贵客可把你这番不识相的胡话都听去了,日后友人只道我那主子醋性太劲,连老友也得提防着,真真要冤枉我了。”

公子笑过两声,自槛外推开门扇,“鬟儿教训得是。”

这入门之人着一袭金绿华服,亮眼非常,手中绸扇在握,颇有几分青衫风流之质。公子信步走向沐鬟,经过披香身前时,披香冷不丁抬起脸来,正撞上这公子的隐约带笑的视线。

仿佛有实体般的、令人感到切肤之暖的笑意。

披香一时怔愣。

这不该是面对初次相见之人的视线,反倒是已然熟稔多年,满含情谊的探询。加诸他俊美无俦的面庞与绰约清逸的风姿,迷茫间竟令披香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动摇来。

“钟先生早先已是见过了,那么这位姑娘是……”华服公子慢吞吞展开绸扇,漂亮的细眸随即眯起,“……鬟儿挑来给我做夫人的么?”

钟恨芳忍不住咳嗽:“路公子,这是老夫的爱徒,披香夫人。”

“哈,既是钟先生爱徒,想必再好不过了。”路公子款款摆扇,眯眸笑道,“披香夫人绝色倾国,可有许配人家了?若是没有,要不要考虑在下?”

“主人,哪有您这样强买强卖的。”沐鬟似是万分头疼地抵住额角,路公子倒是径自得意了:“什么强买强卖,公子我兴的是你情我愿,只要披香夫人敢点头,我就敢立刻下聘。怎样,钟先生以为如何?”

“钟先生,莫要搭理他,我家主子是给我宠坏了,向来就爱这般口无遮拦。”沐鬟苦笑着起身走到披香旁边,亲昵地伸手揽住她的胳膊,“妹妹别怕,有姐姐在,他不敢把你怎的。”

披香也不由失笑:“公子好生趣味的玩笑,披香当不起。”

不想钟恨芳竟如福至心灵一般,眼中霍然亮了起来:“……路公子的提议,或许不错。”

“师尊,咱们该回去了,想必沉水止霜他们已等得不耐烦了吧。”披香就着沐鬟的手臂起身,“沐姐姐,公子,咱们日后有缘再会,妹妹这就告辞了。”

“听听,披香夫人定是厌恶在下。”路公子状似苦闷地垂下脑袋,手中绸扇遮住半侧脸庞,“都是鬟儿自作主张的发言让披香夫人误会了,其实在下哪是那般浪荡之人啊!”又瞪一眼沐鬟,“鬟儿你当真绝情寡义,这下可好,连公子我的下半辈子也给赔进去了……”

看他唱戏似的变换着各种神情,活泼又有趣,披香忍不住弯起唇角,险些笑出声。

忽然,路公子扭过头来,笑嘻嘻地盯着披香:“香美人,要不要考虑一下?”

披香登时炸红了脸,僵直了身子立在原地,动弹不能。

“路公子既有这个意思,不妨好好备下聘礼,挑个吉利日子,找老夫提亲。”钟恨芳居然露出一派慈祥之色,就差与路公子握手成盟了,“我家阿香虽是娇纵了些,但知女莫如父,路公子若是有幸娶了阿香……”

“师尊,咱们该走了!”披香陡然扬声,随即伸手拽住钟恨芳的胳膊:“二位告辞。”

于是师徒两人在路公子与沐鬟的满面春风中悻悻离去。

“鬟儿。”望着披香渐次远离的身影,路公子缓缓放下手中绸扇,“这丫头,就是你那宝贝师弟的小心肝儿?”

“是啊,可是个了不得的美人呢。”沐鬟卸下方才的亲切笑颜,换作一派漠然,“可惜我那师弟自己没个谱,差点逼死了这丫头……怎么,你还真想讨她来做路夫人?”

路公子笑嘻嘻地合起扇骨,虹霓流丽的眸子下,一丝绝冷杀意无声浮起:

“好啊。”

*****

回到马车上,钟恨芳绝口不提适才与路公子口头卖徒之事,披香只管隔着面纱两眼死瞪着师尊,一行人居然就这么各怀鬼胎若无其事地返回缭香谷。

“阿香姊姊,可有在花姑祠求得好姻缘?”童儿打趣似的凑来披香身边,“听说阿香姊姊最近为情所困,几近茶不思睡不安,也不知是哪家讨嫌的公子哥,叫阿香姊姊这般记挂。”

还未等披香开口损人,就听帘外传来止霜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声:“还有哪家公子哥?自当是郦州楼家的那位二少爷了!”

“止霜,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披香连辩解都懒得。

钟恨芳仍旧笑而不语,一派“不与你们这些个小辈嚼舌根子”的臭模样。披香瞄得他优哉游哉的神态,心里忍不住窝火:“师尊,你与那漂亮的沐姑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悄悄话,让您开心成这个样儿……不妨说来与大家同乐嘛。”

话题陡转,一车人的视线焦点果然转移到钟恨芳身上,就连在外驾马车的止霜也掀帘子探头进来:“什么悄悄话,什么悄悄话?”

“大家都散了吧,散了散了,嗯。”钟恨芳道貌岸然地拈着胡须。

*****

从绛州往微州听竹的官道上,两匹鬃毛油光水滑的枣红马在道旁停下步子来。

“二爷,前面就是听竹了,您是直接往缭香谷去呢,还是先在县城里歇息一晚?”灰衣小仆抬手笼着眉眼,仰头望向天边将沉未沉的夕阳,“再晚些,城门就要关闭了。”

“先在城中歇息,明儿个再下缭香谷。”楼夙收起舆图,紧了紧手中的马缰,“要见那丫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反正她也跑不了。”

小仆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别开脸去,假装没看到自家二爷眼里的浓浓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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