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摩擦的簌簌声愈发清晰,一从油绿火苗自黑暗中忽地点燃,不甚明亮的光焰悠然晃荡,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客房内有了微光,披香瞧见一条形容不辨的黑影从地上爬起,身形还有些生硬的蹒跚。
客房外,县令夫人登时僵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隔着一层薄薄的绢质门纸,那点油绿光晕缓缓靠近来,人形也投落窗纸上。黑洞洞一团影,却是森寒无声,好似与幽冥的使者隔门对峙,只是目见便足可令人悚然。
县令夫人脚下一错,跌坐在地。她想到了什么,即刻伸手向四周探摸,却又发觉自己根本没带灯笼来,要以火光驱散妖鬼,自是不可达到的。于是仿佛瞬间失了力一般,满脸惨白地呆呆盯着那已近在咫尺的鬼影。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索命、你要索命也别来找我!我是无辜的!……”
话未说完,只见门内那人影歪了歪脑袋,随着这个动作,人影头上的一组头钗显露出来,县令夫人一见之下张大了嘴,喉间如灌热铅,气息凝结,竟挤不出一点声音。
这组头钗的主人昨日还与她一同谈笑,正是那死去的披香夫人。
突然,那人影再次动了:
“是你杀了我,我记得,是你杀了我……”
支离破碎的字音钻入耳内,好似奋力推动一只被碾碎的风箱,几不成人声。
“不是我!我没有杀你、没有杀你!那咒术只做到一半,根本、根本就杀不了人!”县令夫人惊恐地扭动着身子向后爬去,“那本书根本就是假的!那本书根本就杀不了人!”
“你怎知书中所述是真是假呢?……我只知,确是你要了我的命哦。”那黑影再向前一步,顿时发出硬物撞上门板的闷响,县令夫人一声惨叫,终是忍不住哭喊起来:“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诈尸了!披香夫人诈尸了!——”
“呵,可怜啊。”噗地一记轻响,那油绿色的火苗熄灭了,客房内重新归于黑暗。
披香不动声色地紧贴墙根,耳中那点簌簌摩挲的衣料声也不见了。
用不了多久,县令府内的仆役们便会赶来此地,要脱身只能趁现在,披香心念一动,随即将藏在袖笼中的一只玲珑玉瓶取出。
销魂香,遇热遂化以启阴眼,则阴阳无隔也。
拔出塞在瓶口的红绸,令少许粉末洒入手中,披香缓缓转过手臂,将掌中粉末涂上墙头。
她所在的这处通道,乃是通往内室停放尸体处的必经之路,且亦是客房中最为狭窄之处,假如点着火把的仆从要进入屋中,势必在此举高火把,火苗掠过墙头,便足以化去香粉。
原本预备在尸体旁点燃销魂香,如今情势已被那突如其来的刺客打乱……披香心下暗自不快,正欲收手抽身退去,就听得外间传来仆从的呼喝声: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将客房包围起来!”
不好,要包围客房。披香咬唇,即刻矮下身向窄道外挪去,不防身后有破空风声陡然杀至。“噗”地一记闷响,暗器再次在距离她后脑一寸处停住,随即掉落。
这一次,披香扬手接住了它,却假装被击倒,扑倒在地。
“本姑娘的任务已经成功,没想到竟在最后被你发现。”陌生的女子嗓音从黑暗中飘来,“可怜的人……你注定要死在这里。”
果然是刺客!披香心头笃定,体内烧起一种不明缘由的激奋与杀意。
她是他们的狙杀目标,纵使已有交手的经验,却也未曾在如此极端的条件下过招。
一面说着,那女子一面缓步向披香的方向靠近来,一丛不同方才油绿色的明黄火苗燃起,许是要查看她是否真的死去。
披香屏住呼吸。掌心里残留的销魂香已然沾上这枚暗器,而黑暗中摇晃的火苗成了最明确的目标。女子的脚步仍在靠近,她落足极轻,猫一般悄然无声。披香一寸寸背过手来,那枚方才缴获的暗器夹在指间,蓄势待发——
嗖!
屋中的火光无声熄灭。
“哟,想不到……”女子语间冷笑,显然,那枚自披香发出的暗器已然被她截中。“你还有气力反扑?真是令本姑娘激赏啊……”
然而女子的笑声未泯,火光重新燃起,女子突地惊恐抽气。
披香长长松了口气。
沾染了销魂香的暗器穿过火苗,令烛火熄灭,却也同时化去了暗器上的香粉。再起火苗之时,便是女子见鬼之时。而与此同时,素痕正漂浮在披香身后,恰恰阻住了女子的去路。
你……看见我了?
素痕漫启檀口,鬼音入脑,看似飘渺无凭,却又真切地在脑中响起。手执火苗的女子登时刷白了面孔,不错,她已看见了素痕。
而,也不单单是看见素痕,那些缭绕在她周身的妖灵鬼魂,啸叫着飞旋着向她扑来。被咬去一半的脑袋,失去眼珠的血洞,鲜血淋漓的断指,裹挟着浓重的阴气纷纷涌向她。
这才是地狱。
披香爬起身,拍去衣上灰尘,冷眼望定眼前全无人色的女刺客:
“是谁派你来刺杀披香夫人的?”
*****
容公子从卧房步出时,双胞胎已将带来的行囊收拾完毕。沉水睨着容公子眼眶下一抹困倦的青黑,几乎是咬着牙问:“县令府入夜安静床榻舒适,这两日我兄弟二人难得好眠,为何主子您看上去却如此疲倦?”
“主子有要事操心,忧烦至斯,你二人自是懂不了的。”容公子微微一笑,对上沉水结结实实的一记白眼,倒也不恼。他转向坐在堂中的香铺老板,“辛苦老板跑这一趟,两日前晚辈拜托您调查的事,可已有了眉目?”
香铺老板郑重地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封来,递给容公子:“便都在这信上了。”
容公子收了信也不急着拆看,对双胞胎笑道:“车马都备好了?”
“是,主子随时可以出发。”沉水硬邦邦答到。
老板试探似的问:“容公子这就要回转郦州了吗?”
“当然。”容公子眸中若星河灿亮,笑容亦是别有深意,“楼二公子还等着晚辈回去复命,晚辈一刻也不敢耽搁,只怕回去得迟了挨二公子训斥。”
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可话说回来,县令夫人这笔银子也没收着……楼二公子若是知晓,会不会怪罪在下啊?”
“有我替你担保,他不会怪罪于你的。”容公子摆摆手,“况且,那县令夫人突然发了疯,也是你我始料未及之事,怎能让你我负责呢?”
两日前的深夜,仆役们听见夫人惨叫,赶到西园客房时,便见夫人鬓发散乱衣裳不整地往外爬,口中不断呼号有鬼有鬼。后有三四个胆大的仆役点了火把入内查看,随即也惨叫着跑出门来,差点没随县令夫人一道疯了去。
次日清晨,县令叫来法曹的人赶紧带走了尸体,又在府中兴法事。两名僧侣口念阿弥陀佛,让县令将西园客房彻底封了起来,以防厉鬼逃出。
“这处县令府,怕是很快就要成为一座凶宅了。”容公子笑道。
老板觉着心有戚戚焉,也不打算在此久留,很快便称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止霜眨眨眼,往打包完毕的樟木箱上一坐:“香妞儿,老板给你的信,你不看么?”
“看啊,为何不看。”披香一努嘴,“把烛台拿来。”
止霜又跳下箱子,蹬蹬蹬跑去抱来放在内屋里的铜烛台。
披香拆开信封,内里只得薄薄两张信纸。她迅速浏览完毕,就将信纸卷成一绺,放在烛火上点了。
沉水默然地望着她,止霜则是两眼期待:“怎样怎样?”
“与我所得的消息一致。”待手中信纸烧得旺了,披香松手,任它落入铜盆内继续燃烧。“那些假冒披香夫人的女子,全都受雇于谢家香铺。我让老板从香料的来处入手,顺着线一路追查到他们。”
“谢家香铺?”沉水略一皱眉,“我记得大济的制香名家中,似乎是有个谢姓来着。”
披香弯唇颔首,“我虽一时想不明白为何他们要这样做,不过……”
若与从前在郦州城中遇到的诸般怪事结合起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佑……么?披香敛下羽睫,宝珠般的流丽瞳子里,浮起一层晦暗难明的异色。
两日前深夜的西园客房内,她以鬼魂向那女刺客逼问,究竟何人欲取她性命,女刺客毫不犹豫地答道:是谢家公子,谢佑。
求香不得便要索命?谢佑,你还真是彻底辜负了二爷对你的恩好。
——韵宛的谢家香铺自作主张,听说披香夫人半途亡故,便假借消息尚未明确之时,派人假扮披香夫人四处行骗,企图败坏楼家香铺的名声。
老板在信中如是写到。
这就叫自作自受。披香冷笑,若非自作主张冒名顶替,让她察觉到异象所在,谢佑的杀计,恐怕到现在也不会暴露。
“容公子,您吩咐的车马已为您备好!”
门外传来府中仆役的声音。披香回过神来,冲双胞胎递去眼色,小兄弟俩即刻起身,预备启程。
披香取过手边茶壶,向铜盆里的灰烬浇下冷水。
……
再五日,裴少音总算盼来了抚琴宫的回信。
他与枫回等人已尾随披香夫人启程,一队人马继续向南,再行半日,便要离开绛州了。披香夫人似乎也没有在某处停留制香的打算,带着两名少年郎直奔绛州南面的微州去了。
“枫回,你收拾一下,准备去帝都。”裴少音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徒弟,“宫主有新的任务派给你。”
枫回一愣:“咦?那摸察披香夫人底细的任务……”“那就交给我了。”裴少音拍拍他的肩,“三宫主还特地嘱咐你,让你一路小心谨慎,莫要被他人察觉行踪,帝都分堂内会有弟子接应于你的。”
“哦……”枫回似是明了了一般缓缓点头,“到底是怎样的任务啊?”
裴少音笑嘻嘻地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十二分神秘地道:“待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
距离微州与绛州交界地不远,有一处狭长山谷,谷中花草茂盛,密树掩映,却是人迹罕至。又因山中野兽蛰伏,山势陡峻,纵是身手矫捷的采药人也难以深入。
“再往前,马车是走不了了。”沉水拢了眉眼远远望去,只见满目苍翠叠嶂,青云山雾盘旋林间,果真没有行车之处。“而且只得两匹马,咱们要怎么骑?”
披香撩起车帘,从厢内探出头来。目及水墨山色,她的眼神倏然变得柔软了。
“那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当然是我一匹,你两人同乘一匹了。”她扶着车门,慢吞吞跳下马车,先是伸了个懒腰:“好久没有回来,只怕爬山下谷的本领也要钝了。”
止霜捧着脸点头:“我还是喜欢定葵,那儿的山哪有这么陡啊。”
听得“定葵”二字,披香的眼神黯了黯,随即为长睫掩去,又笑道:“谁说的?还是这儿好,这儿山清水秀,哪是定葵那穷山恶水能比的?师父选定此处藏龙,必是不错的。”说着就动手解起马鞍来。
双胞胎面面相觑一番,皆是摇头叹气。
“马车放在坡下的山洞里就成,咱们赶紧入谷吧。”披香径自翻身上马,挥手扬鞭,提气长喝:
“缭香谷,老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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