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从袖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符纸团,捧在掌心中一亮,笑道:“大哥、嫂嫂且看,此物合不合用?”
“咦?”长钧子提鼻一嗅,“五转上下的离体金丹?还是新摘不久,丹炁旺盛?你小子的福运实在是羡煞旁人啊。”
柳真仙子接过符纸包,展开仔细一看,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好吧,这小兄弟有救了。此番不仅死里逃生,合丹入体之后,最不济也可直升还丹二转的境界,不过当中可得吃些苦头。”
杜半山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乌云乍散。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道,居然翻身坐起,挣扎着似乎想要给俞和三人磕头谢恩。可半山师兄的伤势实在太重了,身子才撑起来,一口气力泄尽,两眼翻白,径直朝后仰倒。
俞和赶忙冲步过去,扶住了杜半山。
柳真仙子弹指点出一道太乙金符,印在杜半山的眉心,镇其魂魄不散,真灵不泯。她手拈金丹道:“此子真阳走尽,事不宜迟,现在就得行合丹入体之术,否则一时三刻后死气蚀坏骨血,将来道基难全!”
“救人的事情,我可不在行。”长钧子把双手一摊,三十六幢仙光霞帔自九霄云外落下,罩住了周围百丈方圆。俞和霎时间再也听不到一丝风声和流水声,举目朝四下一望,景物亦真亦幻,才知道这片地界已被长钧子以玄妙法术挪入了一方小天境中。
此时若还有旁人,只会以为四人凭空挪移而去,留下这山坳、树丛、小溪依旧,哪里看得破这乃是天仙高手的乾坤小造化神通?
柳真仙子也不多言,她芊芊玉指一勾,杜半山肉身便浮起三尺,一百零八道金光符箓凭空显化,印在杜半山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之上。耳听得杜半山浑身上下发出咯咯的爆豆声响,紧接着隐隐有真汞流动之声,渐渐的这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成了长江大河奔流一般的宏声。
俞和眼见杜半山的脸上浮起了赤红色的血气,汗珠子顺着毛孔涌出,可神情却如是浸温汤般舒泰。那胸口处被五指掌印灼枯的皮肉层层剥落,死皮裂开,新皮重生,只数息之后,杜半山的胸口又光洁如初。
柳真仙子脚踩五常罡步,并食中二指为剑,将杜半山任督二脉的穴道一一点开,最后目光落在他脐下三寸的关元大窍上,口中喃喃颂道:“易鼎还丹道,先须固命根。进气开玄窍,补血养元真。精须从内守,气还向外生。精神共血气,四象会中庭。取他坎位实,点我离为阴。复成乾健体,去采药苗新。山间雄虎啸,海底牝龙吟。离门喷玉蕊,坎户吐金英。上弦金八两,下弦水半斤。金公配姹女,汞液合铅精。专心看火候,癸尽采真金。全凭匠手法,送过鹊桥局。玄丹初入室,乾位鼓金声。掇来归土斧,铅汞结成亲。气走上下九,百息死复生。复觉精神爽,遍体异香薰。丹藏宝鼎闭,时时守坤门。百日气随心,保命全其形。”
此咒唱罢,柳真仙子屈指一弹,那颗离体金丹化作一点精芒,笔直飞入了杜半山的关元大窍。再看半山师兄肉身一震,登时是亿万毛孔中宝光四射,遍体云霞缭绕,一道精纯的丹炁冲出顶门,在他额前三尺显出龙腾虎跃之相,异香扑鼻而来。
俞和隐约约听得天外有三声雷响,心知此番逆天改命,直送还丹,果然还是被天机感应,降下了劫雷。不过身边有长钧子亲自护法,只消不是四九之上的劫雷,都还落不入这方小天境中。
不过这三声雷响听到杜半山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他猛地四肢乱颤,两眼一瞪,“啊呀”一声冲口而出,这才如梦方醒,回魂过来。
柳真仙子沉声喝斥:“续命回魂,金丹入鼎,坎离初分,龙虎蜕凡。你速速行功九九八十一大周天!”
杜半山神情一肃,赶紧闭目行功。
可他照着昆仑引气法甫一动念,那颗金丹中所藏的元灵之炁顿时如同山洪暴发一般汹涌而出,大股大股炽热如火的刚猛真元循着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转,通身如被亿万钢针攒刺,五脏六腑都尽数移了位置。
方才作法合丹之前,柳真仙子就言明有一场苦头要吃,于是杜半山咬紧了牙关,吭也不吭一声,只是默默存思导引。每一轮大周天行过,满身骨血就像是被刮骨钢刀剜了一遍,而且久痛未消新痛更烈。好几次半山师兄以为自己必定抵受不住,两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可偏偏灵台中神智清明无比,那剧痛就像是拼死攀过一座高峰,可前面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峰,连绵不绝。
“这孩子倒是有些执念!如此硬生生的刮骨易筋洗髓换血,寻常人早吼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他居然能够忍住不发一声,难得难得。”柳真仙子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似乎对杜半山颇为欣赏。她挑了挑秀眉道:“昆仑仙宗若是弃你,你便来终南山吧,我可亲自为你择选良师,传授上清大道!”
“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你那终南山中,我看也找不出几个真正懂得传道授业解惑的人。”长钧子耸了耸肩,却被柳真仙子狠狠的赏了个白眼。
这回过了能有一盏茶时分,杜半山浑似个驾驭着烈马的幼童,战战兢兢的行完了九九八十一大周天。可他经脉中那一道真元却似乎意犹未尽,从会阴生死窍中逆冲而上,连闯十二重楼,势要冲喉而出。
“张口吐气!”柳真仙子生怕杜半山爱惜真元,强憋着那一团浊气不放。她素手一翻,轻飘飘的一掌隔空拍在杜半山的胸腹之间,绵柔罡力撞得半山师兄“哇”的一声,嘴巴豁然张开,一道腥臭之极的黑血喷出八尺之远。
这一口满含着后天浊气和死气的污血吐尽,杜半山的肉身才算彻底成就了还丹之境。只可惜浪费了巨量的丹炁用以接经续脉,洗练凡躯,故而半山师兄此时的道行,只在还丹二转与三转之间。
不过相比杜半山之前的炼气修为,这已是有了云泥之别。半山师兄沉气落地,毫不犹豫的双膝跪地,就要朝柳真仙子顶礼叩拜。
柳真仙子纤腰一摆,闪身躲了开去。她轻笑道:“莫要拜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要救你的是俞和,那颗金丹也是他的,你去拜他就是。”
杜半山转头望着俞和,他脸上发红,虽有心跪拜,可却还是迟疑了一下。毕竟两人数年来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络,这时要他给俞和磕头,半山师兄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桩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堂堂昆仑弟子,岂能没了礼数?
杜半山咬牙俯身,双手拍地,就要给俞和磕头。可俞和朝前一垫步,探臂就把半山师兄给硬拽了起来,口中笑道:“小杜!小杜你这是要给我磕头么?年关还未到,怎么如此大礼,我可没带赏钱在身边,你还是免了吧。”
杜半山的脸上更红了,他嗫嚅的道:“救命恩人,怎能不拜?”
“大恩不言谢你懂是不懂?”俞和揽着杜半山的肩膀,笑嘻嘻的道,“这事儿你就搁肚里吧,以后有酒,都须记得给我留着一壶!美酒好肉就是我小俞的命根子,你给我喝酒吃肉,可不就是救了我的命?抵过了,抵过了!”
杜半山知道俞和这是怕他尴尬,所以有意调笑。他挣了挣膀子,发觉筋骨间还是有些酸痛无力,于是盯着俞和一字一顿的道:“此恩此义,杜半山铭记在心。”
“得了!”俞和一拍巴掌,“我的酒肉这回算是有着落了。”
这边两人一个正经八百,一个插科打诨,对面的长钧子挥手收了神通法术,四人还是站在那处小山坳的溪边。
之前在顺平酒楼后苑没照过面,所以杜半山不认得两位天仙,但看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方才施展出来的神通手段,他也猜得到眼前这一男一女定是终南仙宗的前辈高人。所以杜半山对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呼:“昆仑外门弟子杜半山拜见前辈,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柳真仙子点了点头道:“你内丹新结,又非是自己修得,故而根基甚不牢固,百日内绝不可妄动真元。此番托俞和的洪福,虽省了三百年炼妖壶内苦修,但百日静坐定不可免,你且随我俩返回终南秘境养丹。胡汉大战刚休,外面风雨飘摇,你在终南山中,我夫妇可照应一二。方才我说引你入终南仙宗门墙,你正可细细考虑。”
俞和倒是知道,以小杜那稍显执拗古板的性子,多半念旧,不会同意加入终南仙宗。但杜半山此时可不敢拂了人家前辈的好意,他低头想了想,拱手道:“半山多谢前辈抬爱,恭敬自然不如从命。只是晚辈尚有一师妹身在朔城,她修为浅薄,又有诸多凡尘牵绊,晚辈实在是放心不下她独自一人,故而想先回朔城走一遭,接上我家师妹,再往终南山一行。至于改入终南仙宗之事,半山还得问过师妹的心意,恳求前辈体谅则个。”
长钧子咧嘴一笑,促狭的看着俞和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嘛,又一个痴情的男子。”
杜半山被长钧子一句调侃臊得涨红了脸,可俞和冲着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挤了挤眼睛,怪声怪气的道:“可不是!怪只怪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哪!”
长钧子脖子一硬,被俞和将死了军。一边的柳真仙子笑得花枝乱颤,伸出如玉粉臂,温柔的挽住了自家夫君的臂弯。
俞和眼珠一转,朝杜半山发问:“话说回来,你这老好人打哪儿惹来的仇家,下手这么狠?”
杜半山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一拍大腿道:“我怎会跟人结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劫数!今日我从山门出来,雁儿师妹要去司马大宅探望父母,我就说到落雁口去看看你们是否凯旋。哪知刚跟雁儿师妹分道儿走,迎面就撞上了十来个还丹修士。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御风而行,我就多心看了几眼,谁知道他们跟我甫一对眼,二话不说便动手施法,我死命挡了几下,结果被打落云头,跟下来一人,在我胸口按了一掌,丹田补了一指,然后扬长而去。我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只好发符唤你,本是打算临终托你照看雁儿师妹的,却想不到捡回了一条命。”
“十几个还丹修士?”俞和一听杜半山所说,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抓着杜半山的衣袖,急急追问道:“究竟是多少个人?服色如何?”
杜半山看俞和脸色不对,凝神掐指算了算道:“统共一十九人,都穿灰袍,高矮胖瘦不一,身上全无宗门玉符,所使道法也大相径庭,不似同宗出身的修士。”
俞和闻言,身子一颤。
偏巧不巧是一十九人?还都穿灰袍,道法各不相同?这莫非就是没有显身大漠战场的剩余傀儡修士?难道他们果真借着战乱穿过落雁口,向九州中土去了?
傀儡修士入中土,那就是为了将宁青凌擒回赤胡国。俞和深知此事重大,无论如何他都须得立马追上去一探究竟。
于是细细问明了这一十九人离去的方向,俞和匆匆拜别长钧子、柳真仙子和杜半山,架起剑光,直朝南边追去。
柳真仙子望着俞和消逝在天边的背影,幽幽的叹道:“这一次,只怕俞和要去很久了。外面风大雨大,祸福难知。”
“放心吧,俞和天命福缘加身,再怎么都会逢凶化吉的。”长钧子拍了拍柳真仙子的手背,感叹道,“西北七年,我观这小子气相渐成,天大地大,正是任他纵横之时!”
玄真剑侠录第六卷:朔漠金风绕指柔,到此已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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