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很郁闷。
倒不是最近这些天才感觉很郁闷,事实上自从那一天在石头城她隐约感觉到尼采的情绪失控,居然很不体面很不注意身份的蛮横侮辱了霍布赖特少爷一顿似乎就是因为看到她跟他们混在一起以后,她就已经开始郁闷了,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其实已经很厌烦那帮表面都是优雅矜持尊贵得体,实则肮脏下流卑鄙龌龊的纨绔少爷们,而打算再不跟他们有任何的来往了,可就是尼采不经意间的情绪失控,让她又犹豫踌躇想要改变主意了,至于原因,就是因为那时的她已经隐约知道这帮纨绔少爷们每天都是在琢磨着对付尼采的手段了,她本来以为那个该死的异端根本不会理会她,她就当然没必要去知道这些跟她不相干的事情,可既然尼采的情绪失控被她认为是因她而起,那她便当然会有一些小得意,然后就因为这些小得意让她又想要留在这些纨绔少爷们的身边,好得知他们的手段……这当然是一件让人很郁闷的事情,毕竟她从前可是巴不得这个该死的异端受尽苦头,最好永世不得超生的,可现在她却反而又想帮助他对付这些忙着算计他的纨绔少爷们,这可实在是很不应该的一件事情。
好吧……不应该就不应该,郁闷也就郁闷吧,反正再如何的郁闷她后来也还是留在了那帮纨绔少爷们的身边,一直到了尼采成人礼的这一天。
其实本来按照正常理论来说,在这一天终于得知了纨绔少爷们整个意图以及计划以后,她就不应该再郁闷了,她也只需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尼采,就没她什么事了,但关键问题是哪有这么简单?因为她得知这些事情的时候毕竟已经太晚了,这个时候不说尼采是否还来得及准备应付这些事情,就说尼采也根本不在这宴客厅了啊,所以,她就只能持续郁闷,尤其是当她得知尼采是跟安娜一起离去的时候,她本来的郁闷再加上女人天性中的嫉妒,就让她在郁闷的同时也打定主意不再去理会那个该死的异端了……于是后来,她就很郁闷的跟妮可小姐跳起了舞,再后来,跳着跳着她就更郁闷了,因为即便是在跳舞,她也始终是在担心着那个该死的异端,想着那些令人厌烦的纨绔少爷们的那些计划——要知道,她可是得知他们在密谋着对付尼采的计划甚至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啊。
因此。
最终她便还是很郁闷的离开了宴客厅,走了出来打算寻找尼采跟安娜,可这刚一出来,她就又郁闷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尼采跟安娜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即便是她问了后门处的两口畏畏缩缩的胆小奴仆,她也都只能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而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儿……所以这便让她顺着奴仆所指的方向,一路走一路郁闷的同时,也就再忍不住抱怨说个话他们两个至于跑的这么远嘛,更何况这还是他的成人礼,他怎么能够就这样丢下他的成人礼?
自然,在抱怨的过程中,诅咒那个该死的异端也是安妮小姐必不可少的功课。
走了很久,也找了很久,所幸她终于在小河边看到了小树林中的火光。
其实,她出现在小树林的时候,一切也都晚了,她躲藏在一棵小树后,也恰好看得见尼采的背影轮廓以及一张侧脸……于是,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四处横飞的尸体,再看着尼采满身的鲜血,就连侧脸上也满是鲜血的时候,那些郁闷纠结啊,迟疑嫉妒啊,都统统不见了,她也只剩下了全然的担心与恐惧——没错,她确实是每天都在诅咒着那个该死的异端,也每天都恨不得让那个该死的异端被迅速送上教廷的绞首架,更每天都在咒骂着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异端不得好死……可她真的没有想过让那个该死的异端真的死掉啊,她也只是在咒骂的同时发泄着那个该死的异端对她的轻视啊。
所以对面剑芒突然出现的时候,她就根本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所以看着剑芒刺向尼采心脏的时候,她也根本不会有任何的迟疑。
那个时候的她啊,也只是在想着要是他死了,那她该怎么办呢?
虽然……他死了其实跟她根本不会有任何的关系,她也肯定还能够照常生活,该吃吃该睡睡该飞扬跋扈做她的千金小姐就继续飞扬跋扈做她的千金小姐,可她那一瞬间,就是没有想过这些,就是在想着他不能死,他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巨剑刺穿她的身体,然后她倒在他的怀中,会是怎样的感觉?是满足,是欣喜?欣喜于她终于救了他,她终于没有让他死,她也终于给了他一个绝对不能再轻视她的理由?还是说是单纯的满足,满足她救了她的爱人,满足她居然完成了这样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都是扯淡。
安妮小姐这个时候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疼,很疼,撕心裂肺的疼,想哭哭不出来,想死又死不掉的疼,她这个前12年被克伦威尔伯爵宠爱,后4年始终被休斯守护从不曾受过任何伤的千金小姐,也断然不可能受得了这种疼……可受不了又能怎么办?她挣扎着抬起了头,察觉到尼采惊骇神情下根本掩饰不住的心疼与痛苦,她这位即便疼到了天昏地暗的安妮小姐居然也没能忘了对这个该死的异端去幸灾乐祸,她确实幸灾乐祸啊,心想你这个该死的异端原来也会痛苦啊?你不是总是一副自信从容让人根本不敢靠近的嘴脸吗?你痛苦个什么劲啊?
尖酸刻薄的安妮小姐想着想着,就又突然酸楚了起来……那是因为她终于知道,原来他还是会为她而心疼的。
可这些,都太晚了……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她以为可以让他减少一些痛苦的咒骂言语,她以为她这些言语可以让他的内疚减少一些……可艰难的说着,断断续续的开了口,她却没能说下去,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因为她确实说不下去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一刺洞穿了他们两个,将巨剑插在了他们两个身上的刺客陡然便又抽回了巨剑,然后似乎是认为他要刺杀的目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下去,他也完成了任务,似乎也是因为这意外而出现的这位小姐破坏了他的计划,总之他就这么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最伟大的刺客,永远都是一击之后,便立即消失,不管是否得手。
尼采顾不得痛恨这刺客的狠辣,他看着随着巨剑抽出,身体猛然后仰,随后腹前腹后处处喷出鲜血的安妮小姐,也没管安妮又是一口鲜血喷在了他的脸上,原本应该手足无措的他下意识的便抱紧了安妮,本能的用他受了千百回伤所换来的经验为安妮进行包扎,然后止血……可这样深的伤,这样重的伤,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怎么可能被他止血?安妮重重的倒在了他的怀中,再没能将话说完的她这时已经是一口气再也吸不上来,也开始了抽搐——这些都是死亡的征兆。
狠狠的皱着眉,已然是全身冰冷,就连心中都只剩下了冰冷的尼采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无能为力,但他怎么可以放弃……他包扎着,两只手也阻挡着安妮伤口处鲜血的流淌,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使劲吻上安妮,将这口气度入她的口中。
“你不能死,我还没死,你怎么能死?”
……
一口气终于让安妮缓了过来,连接上她先前没能提起的气,她大大的喘息了一口,然后感觉到嘴唇上的冰冷,意识到这个该死的异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没有忘记轻薄她,她就突然感觉很恼怒,要知道,她的初吻可就是被这个该死的异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夺走的啊。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不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你的吗?既然……5年前你能够那样对我,然后又……欺负我整整4年,那你为什么还要……理我?”
终于能够再次开口的安妮小姐显然还是没有忘记她的幸灾乐祸,只不过这个时候在嘲讽着这个该死异端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5年前她刚到撒耶小城时的那副画面……在撒耶城的城门处,刚刚走下马车的女孩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头诡异的纯粹的黑头发,所以她害怕她畏惧,下意识的便躲在了她身前一个足够强壮的少年身后,接着她对面黑头发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反映,莫名其妙的说了句真是对不该来的麻烦啊,然后就张牙舞爪的吓唬她,说害怕吗惶恐吗,那就离我远一点,最好有多远就保持多远的距离,于是飞扬跋扈了12年的女孩恼怒了,虽然还是藏在强壮少年的身后,但她勇敢的探出了脑袋,讥讽道有什么了不起,本小姐又不是没有见过一身黑毛的黑猫……再然后,长达4年的咒骂诅咒跟反咒骂便就持续上演,一直到最后她甚至已经习惯了咒骂,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要去咒骂。
当年的她,毕竟还小。
“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克伦威尔家族跟斯图雅特家族的事情……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是很不情愿的被赶到了撒耶小城……你以为我想去?”安妮唇角的鲜血不曾停止过,她依旧没有停下她的呢喃,仿佛是在抱怨着这个该死的异端第一次见她就赶她走的事情,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不可避免的很低很低了。
尼采显然听得懂安妮这混乱的言语到底在表达着怎样的意思,他没有理会他胸前因为也受了伤而流出的鲜血,只是手忙脚乱的为她止着血,意识到她体力的消耗,便随即沉声道:“闭嘴!省点力气活下去!”
他的口吻太重了,他的语速太快了。
短暂的沉默后,安妮终于委屈了,这么疼这么疼就没有掉眼泪的她,突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你凶我……你这个该死的异端,我都快死了你还凶我……”
尼采又好气又好笑又难过又心疼啊,连忙压低了声音,尽量温柔的笑了笑,又说:“好好,不凶你了,再也不凶你了,可是你不要死知道吗?有我在,你也不会死知道吗?再说了,你每天都在诅咒我,咒骂我不得好死,可我都还没有死呢,你也不可以死不是?”
鲜血……将他们两个包围,甚至就连他们两个周围都是蔓延的鲜血,也不知道是安妮的还是尼采的,又或者是别人的。
安妮也终于再说不出话来了,感觉很累很困,就想睡觉,她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就被这个该死的异端给掐醒了,她习惯性的就想去咒骂这个该死的异端,但趴在尼采怀中的她,却直接看到在这个该死的异端背后,她的眼前,突然又是一道刺眼的绿色斗芒……她想要去提醒这个该死的异端,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就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她也只能闭上眼睛了……
这一刻,迎着如毒蛇般的巨剑再次来袭。
闭上了眼睛的安妮想着,要是就这样死在他的怀中,为他而死,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结果。
她甚至还很自私的在想着……要是能够跟他一起死,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