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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县令

露丝雅赶到县衙,天色还不晚,家家的屋顶上已飘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冬闲时节,农家只吃两餐饭,夜饭都很早。

嘉应县城不大,站在城墙上就可以看见城外的清溪乡。这个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中间是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流过。涧上有几座石头砌的坝,分段地把溪水拦住,汇成几个小小的水库。一个水库的边头,有所小小的稻草盖的茅屋子,那是利用水力作为动力的碾子屋。

虽说是冬天,普山普岭,还是满眼的青翠。一连开一两个月的白洁的野花,点缀在青松翠柏间闪烁。林里和山边,到处发散着落花、青草、朽叶和泥土的混合的、潮润的气味。露丝雅生在南洋,没见过大陆上的乡村。她一看见乡里的草垛、炊烟、池塘,或是茶子花,都会感到新奇和快活。她兴致勃勃地慢慢地走来。一路欣赏四围的景色,听着的各种各样的鸟啼,间或,也有啄木鸟,间或,也有啄木鸟,用它的硬嘴巴敲得空树干子梆梆地发出悠徐的,间隔均匀的声响。

进了城。街面上人也不多。到了县衙门口,没见到站岗的卫兵,她从衣兜子里掏出她的那块蓝布手帕子,揩了一揩额上和脸上的细小的汗珠。

露丝雅上前去,轻轻推开县衙的大门,里面也没有人。露丝雅走过天井,才上阶矶,就看见一位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满脸含笑地从房间里出来,赶上几步,热烈地拉着露丝雅的手,随即帮她取下身上的行李,笑着说道:“好几起人告诉我,说来了一个外乡的女子,穿得一身青,我想定是你。走累了吧?快进房里坐。”

露丝雅见到这人,也很惊喜:“吴如孝?你不是在广州做通判么?怎么来了这里。”她和吴如孝都是黄埔讲武堂第三期的,以前远远的见过。

“进来说。”

他们进了厅堂右首面着木板的东厢房,吴如孝陪着客人穿过厢房。进了后房。那是他的住室兼办公室。他把门半掩,请露丝雅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铺上。露丝雅看他头上戴一顶浅灰绒帽子,上身穿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袄。他的眉毛细长而齐整,一双眼睛总是含着笑。这个人,不用介绍,他们早就认得的。

露丝雅是黄埔少有的女学员,吴如孝自然是知道她的。而吴如孝是黄埔第三期第一批守阙锐士之一,在毕业后又参加了共和的第一次正儒科举,因此被人称作“双进士”。露丝雅虽然没和吴如孝正面打过交道,却也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在南下工作之前,露丝雅也把广州和东江两州的主要官员摸了一遍底,吴如孝被她列为重要的助力之一。只是没想到吴如孝会在嘉应县衙。她就把疑问提了出来。

“喔,嘉嘉应县丞被枪毙了,县令和主薄又缺人,就只好我来代理县令。”

嘉应县原来三位主官中,县令是清廷的忠臣,跟着林则徐北返。主薄倒是很有上进心,被选调到刚刚在武汉成立的吏部弘文馆学习。这嘉应县一直是县丞在管着。自从“剪辫放脚”运动展开以来,这位县丞是百般推诿,后来又查出他和潮州行商从事走私活动,于是就被判处死刑。

“现在这里就是我一肩挑,你来了,总算有个人帮忙。”

露丝雅笑了:“我可帮不了什么忙,我是来解放妇女的。可要给你捣乱了。”露丝雅知道,吴如孝是一位不急不缓、气性和平的人物。和他开开玩笑,无伤大雅。

露丝雅又打听到,吴如孝是行商出身,对西洋有些了解,会算账和记账,还懂新型的复式记账。在当他要转考正儒科举的时候,黄埔的炮兵教官怀特拉比斯连叫可惜。

露丝雅想起这些传闻,又好奇地偷眼看看他。只见他两眉之间相隔宽阔,脸颊略圆,眼睛总是含着笑。“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生气的。但真生起气来,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惊天动地。”露丝雅心里暗想。

吴如孝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白铜斗,蓝玉嘴的短烟袋,又从袋里掏出一片烟叶子,一匣火柴。他把烟叶放在桌子上揉碎,从从容容,装在烟斗里,点起火柴。他一边抽烟,一边说道:“女人是不抽烟的,我晓得。你过广州了吗?老高有什么交代?”他说的老高,是广州刺史高不胖。

“我没碰到高刺史,再说你现在在东江辖下,也不归广州管。”

露丝雅从怀里拿出工作介绍信,递给县令。吴如孝接在手里,略微看一眼,站起身来,口衔烟斗,打开长桌屉上的小锁,把信收起,又锁好抽屉,回身坐在床沿上,露丝雅就算正式报到了。

县令露出欢迎的笑脸,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担心这里人手单薄,合作基础又不好,我们会落后。你来得正好。”他抽一口烟,重复一句。“东江码头那边过来,累翻了吧?我去搞点饭你吃。”

露丝雅说:“不,我们还是先谈一谈工作吧,我肚子不饿。”

露丝雅说着,就从袋里拿出一本封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金字的小本子,抽下铅笔,说道:“请你摆摆这里的情况。”

“先讲‘乡以下,公司化,合营入股’的推行情况,如何?”

“好嘞。”露丝雅伏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上,提笔要写,还没写时,看见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两掌见宽的铅笔速写,题了“第一期科举同学留影”九个小字。坐在中间的自然是楚剑功,楚剑功的左边是青儒会理事长洪仁玕,吴如孝站在后面一排,穿着军装,不过没有军衔。

吴如孝吸完一袋烟,在桌子脚上磕去烟袋的烟灰,把它收在棉衣口袋里,从容地说:

“广东的情况和湖南湖北不大一样。这里气候温暖,不用太赶,都可以种双季,所以,按钧座所定的标准,阶级矛盾不太激烈。这里的农田,大多数是在名义上采用‘族田’,实际上族长和家长作为地主,放田收租。所以,广东采取像湖南那样激烈的形式,我是不赞成的。我跟老高也说过,我不赞成。”

“你的意见呢。”

“他们既然叫做族田,我们就顺水推舟,承认他们全族共有,然后通过乡、村的锦衣卫保甲,来限制族长的权力,反正,粮油贸和农联供两大公司,直接针对单一的农户进行供应和收购,水利、耕牛的分配也这样做,这样宗族就自然瓦解了。当然,对于豪绅,也要杀掉几个立威,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可以再看。”

“你熟悉情况,就按你说的办。”露丝雅转到自己关心的问题:“嘉应县紫队的建设怎么样?”

“锦衣卫?我们是落后啦。那位被枪毙的县丞,对上面的工作,总是阴奉阳违。锦衣卫一直没有发展起来,紫队自然也没有。”

露丝雅有些泄气:“整个嘉应县,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想到那么多的村,那么多的宗族,怎么忙得过来。再想想其他的县……”

“苏婉怡同志,”吴如孝突然认真的说:“每个县,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每个县,都有你我这样的人,在摧毁宗族,整理土地,建立组织。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完成自己手上的工作,整个共和农村的局面,就会改观了。愚公移山,势所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