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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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节 助剿

北京,收到林起龙的奏章时,顺治刚刚从索尼和鳌拜口中听到黄梧关于禁海的建议,相比崇祯的那帮阁老,被顺治倚为左右手的索尼、鳌拜等人还是要诚实得多的。尽管索尼和鳌拜用词谨慎,但顺治还是立刻明白福建的战事比他想像的恐怕还要糟,如果水师不是被重创到完全没有进攻能力的话,黄梧肯定不会拿出这种先自损一千,以求杀敌八百的招数。

“速传黄梧进京,朕要他面奏。”顺治立刻下令道。这个战略会给清廷的税收带来重大损失,沿海移民的花费也肯定不小。不过确实如索尼刚才所说,能节省每年数百万两的海防投入,而且若是完全断绝海贸的话,还能让郑成功蒙受损失,以满清占据的地盘之广阔,若是和郑成功拼消耗那断无不赢之理。

不过在下这个决心之前,顺治要先亲自问过黄梧,以便彻底搞清五省水师的现况。若是让黄梧上奏章,第一,他有可能会照顾朝廷和地方大员的脸面而不尽不实,这当然对顺治做出正确判断不利;第二,他有可能会实话实说,在奏章上把五省水师的惨状如实道来,消息传播开去,对朝廷的威信、地方大员的脸面都会造成很大损害。顺治虽然需要做出正确判断,但并不想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皇帝时间有限,大部分事务只能从奏章上听取汇报,不过禁海迁民这样的大事,顺治还是舍得抽出时间与黄梧见上一面的。

无论禁海不禁海说到底也不会动摇国本,对清廷来说,海贸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渔业、造船业相比农业来说也不值得一提。眼下更让顺治忧虑的还是沿着长江流窜的邓名,下令湖广派出协剿部队的圣旨才走了没有几天,这支明军就开始围攻扬州了。漕运和海贸不同,乃是清廷的命x根子,清廷给八旗发粮饷,供养北方、西北的战斗部队,安抚依附清廷的蒙古王公,都需要南方的钱粮,漕运是绝对容不得有闪失的。

“虽然湖广未能将邓名拦截,但他本来只有几千党羽,后来在江西裹挟了几千人,朱国治那个白痴又送给他万余,加起来也就是二、三万人。”顺治看到林起龙的奏章后,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回可好,扬州那帮贪官盘剥百姓,一下子让邓名裹挟了几十万、上百万人!”

几十万、上百万由漕工和贫民组成的大军,顺治并不看好他们的战斗力,在武装到牙齿的政府军面前,这些流民部队根本就是任人宰割——现在八旗和绿营的战斗力还没有堕落到太平天国时期,比崇祯时期的大明官兵的战斗力也要高一些,尤其是为清廷倚重的陕西边军,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绝对毫无压力。

顺治担心的是流民的破坏力,有邓名的嫡系武力作为核心,江南的地方部队就无法把他们迅速驱散,几十万流民完全能够把运河两岸的仓库、码头等设施破坏一空。就算抽调甘陕绿营来江南镇压,那也需要花费钱粮,而且若是把几十万漕工都杀光了,明年的漕船谁来拉纤呢?顺治觉得他从崇祯身上得到的重要教训之一,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外省的军队进入内地,现在他已经同意楚军进入两江协剿,如果再把秦军放进去……只有在确定江淮地区会为邓名源源不断供血的情况下,顺治才会本着“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的精神一拍两散。

“这三百万两银子花得值得!”顺治看到林起龙的处理办法后,忍不住击节赞叹道:“关键时刻,还是林起龙这样的稳健老臣靠得住啊。梁化凤就是一个匹夫,就知道杀、杀、杀!那句‘奉旨讨贼,唯知有战’说得是痛快,但把人都杀光了,明年他去给漕船拉纤么?这个人勇则勇矣,但不可委以大任。”

虽然把梁化凤鄙夷了一通,但顺治心中责怪的意思其实也不重,军队还是放在这种匹夫手里才放心啊;尤其还是汉人的军队,更不需要一个文武兼备的统帅,再说不是还有林起龙这样老臣谋国的人节制嘛。反倒是湖广的那个周培公,让顺治感到越来越不放心,不但有军事才能,听说还不屠城,在湖广士人中的口碑很好,现在居然两江方面也指明要他去协助对付邓名。如果周培公这次去两江时还能控制住楚军,不烧杀抢掠,不把两江变成一片白地的话,顺治就更加担心了——顺治也知道这很矛盾,他既盼着楚军击退邓名、祸害得轻一些,能够少免几年税;但也盼着周培公残暴无能,即使真的懂得拉拢人心,但能够屠城自污也好啊。

对于林起龙的灵活手腕,索尼和鳌拜也只有称赞。官吏盘剥百姓不新鲜,放在平时也不算事。不过敌人打到家门口了,还盘剥百姓就是蠢货了,就是死有余辜!崇祯才上吊十几年,这帮官吏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至于林起龙说盐商在运河上干的那些破事,顺治、索尼君臣都深信他们完全干得出来,绝非林起龙污蔑。这同样是一个时机问题,如果邓名没有打到江南,相比给朝廷提供大量收入的盐商,漕工显然无足重轻,那时顺治根本不会关心这种小矛盾,就算听说了也会一笑置之,顶多轻飘飘地说一声“无奸不商”。若是激起民变的话,漕运总督的河道官兵自然会进行镇压;可在邓名的军队威胁漕运的时候,这种问题就要另当别论。

林起龙在危机关头迅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用漕运官吏和盐商的脑袋收买人心,应对得当。失去了这几十万百姓后,邓名就只剩下那一、两万党羽,最多再加上马逢知和张煌言这两个盟友,清廷对付起来也就会轻松得多了。

清廷毫不犹豫地给林起龙的处置背书,除此以外,林起龙如何弥补府库的亏空也是顺治关心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挪用漕运物资的话,扬州府肯定拿不出多少白银,林起龙掏出来安抚百姓的白银估计主要是地方缙绅提供的。

虽然林起龙已经说明他会在填充府库后再偿还借款,但顺治怕他有所顾忌或是拉不下脸面,就急忙给林起龙去旨,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漕运和府库绝对不能吃亏。若是还不上缙绅的借款也没有关系,朝廷可以根据林起龙的名单给这些缙绅牌匾,如果有人想要功名的话,顺治也可以赠与。

这次靠着林起龙的正确应对,江淮有惊无险的渡过了一场大劫,但只要邓名一天还盘踞在瓜州、镇江,清廷的漕运就危如累卵。

“不知道漕运到底安危如何,林起龙有多大的把握。”如果漕运崩溃在即,邓名已经拥有了随时切断大运河的能力的话,顺治觉得最正确的战略就是收缩兵力:北面减少给甘陕的军费,让李国英退回保宁;南面要把吴三桂从贵州调回来,把孙延龄从广西拉出来,尚可喜的广东也可以放弃半壁、退保广州。其中最难办的是吴三桂,不过就算用湖南交换也要把西南大军调回来,以确保长江、运河的安全。

若是放弃贵州、广西和部分广东,把西南大军抽回,长江流域和大运河就会迅速转危为安,不过这种战略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上次依靠南明三王内讧才把永历、李定国逼入绝境,虽然云南得而复失,但李定国的领土损失超过七成,基本是等死状态,只要清廷缓过一口气就能把他也赶去缅甸。但吴三桂大兵一撤,那李定国就会恢复西营原先的领地,下次可未必还会有三王内讧这样的好机会,再想击败李定国这样的名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多半还要用湖南来交换吴三桂放弃他的藩国。尚可喜没有藩国,但同样需要补偿军费,孙延龄那边也不能一点儿不给。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要承担永历卷土重来的风险,不到万不得已,顺治也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暂时看应该还没问题,”索尼谨慎地评论道。全面从西南撤兵的代价太大,任凭谁看到永历只剩一口气时都舍不得前功尽弃。而且这次撤兵可能会让天下人认为清廷已经承认失败,或是让他们认为满清对永历无可奈何,后果难以预料:“湖广、江西的漕船虽然有损失,但大都成功抵达扬州,应缴的钱粮并没有短少,这说明邓名的水师十分薄弱,无法切断长江、运河的运输。这次扬州遇险也是被他抓到江民、漕工闹事的机会,现在依然都被林起龙劝走,邓名就会被打回原形,无法继续威胁漕运了。”

“说得很好。”顺治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转头吩咐御前侍卫道:“这几天若是扬州有军情送到,不管早晚立刻呈送御前。”

“喳!”

“之前湖广、江西的漕运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从这点上看邓名确实没有威胁漕运的能力。就是不知道他从朱国治的身上捞到了多少好处,还有这次围攻扬州后他的兵力有没有什么变化。如果邓名的实力没有增强多少,而且百姓也确实如林起龙所说纷纷散去的话,那几天后邓名就会撤退或是被扬州击退。”顺治在心里仔细地理了一遍思路,力求让其完美无缺、无懈可击:“若是十天内扬州来报告,邓名已经退兵了,那问题就不大,可以从长计议,不需要莽撞行事。”

“传旨……”顺治觉得有必要亲自见林起龙一面,既然他都肯为禁海的事情见黄梧一面,那漕运当然更要亲自问过才放心。如果邓名如他所料退兵,扬州不再需要漕运总督坐镇的话,顺治就要林起龙亲自押送漕运进京。与林起龙、黄梧进行面谈,顺治可以不受下面人的蒙蔽,切实掌握前线的实情。

“关键就看邓名是不是会退兵了。”退朝后,顺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如果邓名始终不能被击退,江淮方面的事态就很严重,需要他认真考虑暂时放弃西南、确保江南的战略了。

……

在顺治结束御前会议的时候,林起龙高兴地得知邓名已经开始履行协议,带着明军和那些漕工的孤儿退向长江。

“只要邓提督不一定要拿下扬州,我和他就没什么不能谈的,”林起龙发现相比蛮不讲理的清廷,他更容易与邓名达成共识:“只要扬州不丢,我就总能和朝廷解释。”

在明军撤退回镇江的时候,满清官场中传播着一种消息,那就是达素大败,郑成功在厦门击溃了五省水师。不过大部分官员对此有些怀疑,毕竟他们还不知道黄梧的建议,所以不敢说五省水师的损失到底有多大。

但是不管五省水师是不是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蒋国柱都明白两江暂时别想得到有力的增援了。达素肯定要无限期地呆在厦门,张煌言的舟山根据地不会受到威胁,更没有办法让邓名感到压力。因此邓名刚一返回南岸就遇到了江宁派来的使者,蒋国柱痛快地把一百万两银子交给了邓名——他和梁化凤各五十万两。

对于邓名依旧只要一百万两,蒋国柱有些不解,根据他对邓名的理解,应该是要他们一人一百万两才对。但邓名对蒋国柱的使者解释说,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方面来看,第一种角度,邓名说过,他会向胜利者要一百万两银子,蒋国柱和梁化凤虽然改变了组合,但胜利者只有一方,所以邓名向他们要一百万两;第二种角度,梁化凤和郎廷佐组合是一百万,也就是说每人欠他五十万,蒋国柱和管效忠组合也是一样,这样加起来还是一百万两。

“协议就是协议,虽然是口头协议也要遵守,达成协议前我会尽力争取更好的条件,但不会事后毁约。”

使者把邓名的话带回江宁转述给蒋国柱听,江宁巡抚感觉自己好像都有点受感动了,不管邓名在谈判时多么奸诈,这种信守诺言的作风还是给了蒋国柱很大的好感。再想想其他的交易,邓名同样是一丝不苟地对待协议,蒋国柱突然生出了一种安全感——和邓名打交道时,只要遵守定好的规矩,那就是绝对安全的。

除此以外,湖广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湖广总督称湖北兵马因为要提防李来亨、贺珍等人所以不能轻易调离,所以他会派湘军进入两江助战。还称三万湘军枕戈待旦,运输的船只也准备停当,一旦朝廷有明确的旨意到达,立刻就会由名将周培公带领,星夜向江宁进发。

三万湘军这个数量蒋国柱一听就知道不对,他既不信张长庚手中有这么多湖南兵马可以调动,也不信湖广有如此可观的经济实力,让这么庞大的军队在短短几天内集结到武昌。此外,三万兵马所需的船只更不是小数目。

蒋国柱很清楚这是张长庚想敲竹杠,武昌方面为三万协剿军马开出的账单是三十万两银子的人员开拔银、三千铁骑的十万草料银,此外以后每月还要付双饷、双粮,也差不多是每月十万两的开支。但蒋国柱大大低估了张长庚的无耻程度,他本以为湖广大概会派几千湘军来装样子,可据他的使者密报,周培公可能只带着几十个随从来江宁——怪不得随时可以出发。

“太不要脸了!”蒋国柱恨恨地骂道:“借一个周培公用,你就敢要四十万两银子的租金!”

虽然蒋国柱有求与人,但这种赤裸裸的敲诈他还是不打算忍受,打算回复说两江无力承担三万湘军的后勤,张长庚只要派一万兵来就够了。但江西方面的反应打消了蒋国柱的这个念头,一开始蒋国柱提出要湖广助剿的要求后,南昌就大声赞同——本来蒋国柱还盼望张朝反对,让他有机会搬出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的架子强令南昌服从,好让张长庚明白他才是湖广总督在两江真正的朋友;而湖广通报抵达南昌后,张朝也立刻表示同意,还表示南昌愿意分担一半。

“张朝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之前蒋国柱部署在南昌的眼线告诉他,张朝和董卫国最近搞了一些新经济政策,据说发了笔小财,不过现在看起来明显不是小财而是一笔横财,蒋国柱发现自己有些轻视南昌了,那个统购统销到底是什么玩意,要赶快查清楚。

“张长庚这王八蛋,他也是想引入竞争机制啊。还有张朝这混蛋,为了和我作对,居然不反对湘军进入两江,难道他就不为两江的百姓想想吗?现在又把大笔的银子往武昌送,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啊。”既然有竞争对手,蒋国柱也只好同意了张长庚的条件,这笔钱江宁和南昌会各支付一半,毕竟和湖广总督拉关系花点银子不算什么,反正这银子可以向北京报销,要是两江总督的位置丢了,蒋国柱就算给两江藩库省钱那又是图的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让张朝手头宽裕么?

在蒋国柱焦急地等待援军的时候,邓名已经回到了镇江。拿到林起龙的赔偿后,一艘银船就已经发去了九江,现在第二艘也奉命出发。江西的人员已经用光了邓名留下的银子,再不给银子就需要赊帐从董卫国手里拿货了,那样就需要付给董卫国利息,而且现在邓名的信用也没有建立起来,长期赊账恐怕会让南昌心中不安。

虽然是战争状态,但明军的商船在长江上畅通无阻,除了邓名的武力威慑外,明军依法纳税的好习惯也有很大的帮助。拿到明军的税银后,沿途府县的官员和胥吏都对邓名的信用很满意,他们的亲朋也会带着丝绸等土产到江边出售,或是收购从上游返回的明军带来的湖广特产。和税银一样,明军童叟无欺,购物用银子都是成色很好的库平银,湖广的特产价格也合理公道,讲究两厢情愿。

“我们的船只众多,而且本钱雄厚,一般的小商人根本无法同我军相比。再说他们要缴的过境税是我们的数倍,还要忍受胥吏的盘剥,更加无法在价格上同我军竞争。”邓名很得意地对张煌言说道:“由于我军大大减少了长江航道上的苛捐杂税,湖广和两江的交易量比我们隔断长江航运前还高,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如果给我们几个月切断航运的时间,可能会比我们来之前的交易量还要大上数倍。虽然税率降低了,但交易量增大了,最后一些对我们不满的胥吏也停止抱怨。”

邓名很仔细地把他的生意经对张煌言和马逢知说了一遍:“将来还是要建立一些民间商行,他们的效率会比军队运货高,而且也不太显眼,这些清廷官员能更好地隐瞒下去。不过商行必须是我们的人,只有拥有我方背景的商人才能享受到低税率和少关卡的好处,这些人和我军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眼下这个好形势能维持几年的话,最后长江上就会商业繁荣,大批的工匠和商行依靠航运而生,一旦我们的势力被排除出长江,税率恢复到从前,就会出现物价暴涨,大批商行破产、工匠失业的情况。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同盟啊,会帮助我们刺探清军的情报,甚至为我们提供军费。”

邓名也知道他说的是理想状态,很大程度上还是白日梦,眼下最重要的是尽早把武昌的更多势力绑上明军的战车。

“这就是欠条的作用。”见张煌言对自己在武昌的经济政策有些不解,邓名就向他揭开了谜底:“周培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讲盐商在边关开垦商屯的,当夜我琢磨了一下,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邓名指出,他的欠条根本不和白银挂钩,所以武昌想拿货就需要想法设法去搞到欠条:“他们给成都运粮也没用,就是他们能瞒过清廷,我也不会允许他们在成都出售货物,他们要想得到欠条就得在成都种地、冶铁、制匠,帮我运输人口。”

“这个办法确实很有意思。”张煌言听邓名反复解说了好几遍,才完全明白过来。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好处,不过暂时还用不到,等这里的事全部了结,我就回武昌去看看。周培公这个人很狡猾,但应该不会有大事,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他翻不出什么花样来。”邓名觉得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等他帮助马逢知稳固了崇明根据地后就可以考虑回师了。

“还有一事,”张煌言收起赞许的微笑,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听说邓提督在运河旁,烧了不少民居。”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邓名心中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