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却怎么也把他与神圣的藏书阁二楼联系不起来。包着黑色头巾的脑袋似是要挣破束缚一般,直顶的额头处包包鼓鼓;浑圆如水桶的腰身挤的一袭玄青色长袍好似短打,直缚的人弯不下腰。略带着戏谑目光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似打量猎物般直盯得人两腿发抖。
轻移几步来到一张梨木方桌前,青衣少年扭着腰肢艰难的把自己挪至桌案上,撇了撇嘴道:“不用这么盯着我,虽然本天才学冠国子监,连夫子都赞赏有加。但天才也会怜悯你们这样的凡人,但凡能指点你的地方本天才绝不会藏私。”
李括心中好笑,却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不知这位天才姓甚名甚?”
“无罪。”
“没姓?”
“姓周!”
“年龄?”
“十七。”
“籍贯?”
“荥阳。”
“额...你来在是干嘛的?”
“我说你这个人好生无聊,我来这不是求学难道是来学煮饭,浆衣?凡人就是凡人,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这年景,像我这样不世出的天才才真是孤独。”
“...”
见李括那副可怜的模样,无罪心下一软,摇了摇头道:“你也别太自暴自弃,虽然像你这样的凡人成不了本天才这样的绝世精英。但只要虚心接受本天才的指点,要想完虐其他麻瓜还不是问题。”他说话是两腮被气充的鼓鼓的,活像一只灌满琼浆的马奶皮袋。
见李括似乎不为所动,无罪却着了急。轻跳下了桌案,向前移了几步,少年指着上首的隔板道:“知道这上面住的是谁吗?”
李括轻摇了摇头,尴尬一笑。
无罪耸了耸肩道:“这思源楼的三层本朝只有三个人上去过。这第一嘛当然是夫子他老人家,这第二自然是那个自命风流的三师兄。”轻揉了揉鼻尖,无罪移至李括背后,低声道:“这第三嘛就是本天才我啦!”
李括再也忍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罪,你,你还真是逗啊...”李括一阵抚胸顿足,笑的咳出了声。
“你,你笑个头啊。难道你不相信本天才我上过三层楼?”周无罪双颊霎时变得通红,鼓着腮帮逼问道。
李括强自压下心中的笑意,挺了挺腰身一本正经道:“嗯,我信,我信还不成吗。只是既然无罪兄弟上过三层楼,可曾知道其上藏有何书?其间解惑何物?”
周无罪撇了撇嘴,得意道:“求学之路有宽有窄,受用之物有好有坏。国子监本是我朝精英翘楚汇集之地,而这思源阁更是我大唐培养人才的秘密居所。世间学问无非经史典籍,兵书阵法。然此三层楼采用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炼非常之人...”
李括见他装作一副鸿儒国士的模样打着官腔只觉分外有趣,也不打断他,顺着话头接道:“那么此阁究竟培养何用之人,不知无罪可否告知一二?”
周无罪见李括态度恭敬,立时来了兴致,索性去了忸怩的姿态挥了挥手道:“告诉你也无妨,实际啊这三层楼是专门为陛下培养隐士的。”
李括见他面容坦然不似有假,也想探听一二便索性拉着无罪坐至一方书架后,爽朗的说:“哦,那我倒要好好听听,要是你够义气,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
周无罪面上闪出一抹喜色,但随即便消逝在那张亘古不变的面瘫脸上。“兄弟?一个个说的比谁都好听,真正遇到事了还不是落井下石。这个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李括不好再说什么,微微一笑,静待无罪倾诉。
周无罪见一拳打在棉花上,悻悻然的蹭了蹭鼻子,沉声道:“其实你蛮不错的,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有股亲切范儿。”微顿了顿,无罪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态:“要说这隐士嘛直如其名,是陛下暗中培育的秘密线人。这隐士的的作用可是无与伦比,在内充当陛下喉舌,纠察叛臣,暗访秘案;在外遍访西域漠北,充当细作,刺探军情。这样的人没点本事怎么应付的来?文才武略一样不能少,最重要的便是对陛下他老人家的赤胆忠心。”
李括摇了摇头道:“既然此人选如此重要,必会避讳谈及。你又如何会如此坦诚的相告于我?再说,以你的年纪阅历怕不会轻易被夫子选中吧。”
周无罪轻哼一声,不屑道:“要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真是愚不可及,才名本领岂可以年龄度之?要说本天才的学识本领,除了那个烧包的三师兄,还没有人敢叫板!”轻蹭了蹭鼻尖,周无罪叹道:“至于这隐士的身份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一来我还没有成为隐士,二来我也没有向你透露机密事要,不碍事。”
李括不知无罪竟如此坦诚相待,有些尴尬的拱了拱手赔礼道:“如此,便是愚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无罪挥了挥手道:“算啦算啦,要是碰到个这样的人我都生气,本天才现在早都气死了。”
“那你看我能做隐士吗?”
“你?”周无罪单手托着他那满是肥肉的下巴,端详许久道:“要说嘛,你小子资质倒是不差。能进思源阁二层楼的人学识想必不差,看你这身子骨也像筑过基的道中人。虽说与本天才有些差距,但只要虚心学习,也不是没有机会...”
“那你肯帮我吗?要说有你这么个不世出的天才在一旁提点我,总好过我自己不知经理的乱撞!”李括诚恳一笑,坦然道。
周无罪两颊上的肌肉微微跳动,有些肉痛的摇了摇牙,满怀怨念的看着李括道:“这隐士虽为陛下秘臣,但不拜实官,不授显爵。想靠它追名逐利,光耀门楣的趁早放手!”
“家父常对我说,功名富贵如尘土。钱够在路摊切半斤酱羊肉就好,要那许多劳什子的玩意作甚。”
无罪的双目中已露出近乎乞求的目光:“隐士虽然极受陛下器重,但其训练异常辛苦,需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寂寞孤独,你能忍耐吗?”
“有一壶酒,有君相伴,有何寂寞?”
无罪见李括如此冥顽不灵,索性直说道:“我直白告诉你吧,既然是隐士便要隐去真实姓名身份,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我是一个没人疼爱的名门庶子,了无牵挂。你能割舍下世上留恋的一切吗?”
李括只觉脑子轰的一声巨响,之前的喜悦欢欣一扫而空。脑中浮现的满是过往的画卷。
年幼时,娘亲总是倚坐在老槐树下,把自己搂在怀中,梳着自己的髻发,温婉的说“绯儿,要好好念书。娘亲不求你封侯拜相,只望你做一个像你阿爷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茶馆中,阿甜总是依偎在自己身旁,在如酥酪般皎洁的月光印衬下,嚅嚅的撒娇道:“小七哥,那突厥人被打败后就全迁往西边了吗?王忠嗣(注1)大将军为什么不把他们彻底消灭呢?”
城郊处,延基总是和自己在无际的原野上跑马,毫无目的的奔至一处空地。玩的尽兴了便仰面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笑累了,便一齐漫数长安夜空那永远数不尽的星星。
灯会上,孙叔总会毫不犹豫的从他那瘪瘪的钱袋中摸出两枚开元通宝,与店家讨价还价后买两只涂着金粉的兔头彩灯送给自己和阿甜,看着自己欢喜的模样轻轻的捏捏自己的脸颊...
自己真的能将过往的一切毫不在意的抹去吗?自己真能毫不顾忌亲友的感受吗?从城郊药铺一战后自己便一直在逃避。逃避延基为自己力争的东宫职位,逃避大伯为自己定下的婚事,逃避阿甜那让人如痴如醉的面容,逃避这似乎无法改变的命运。
“既然放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我看的出,该是有很多爱你的人,你总不想让他们伤心是吧?”周无罪轻叹一声,劝解道。
“凡事皆有特例,做隐士未必要放弃旧往的身份。你的官职爵位恰恰是对隐士身份的最好掩护。”只听一温润如暖玉的声音从阁顶传来,随之飘至的是一裾白衣。
来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一身丝绸锦衣,白衣上一尘不染,一看便是极爱洁净之人。如刀削的面庞棱角分明,一双剑眉直入两额,正带着些许戏谑的意味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李括。
李括被盯得有些局促,冲来人拱了拱手道:“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赐教?”
那人却并不答复,嘴角微微一挑,转眼间已闪至无罪身侧,扬起手中折扇便在无罪光亮的额头上轻敲了三下。
“我说小四啊,难道你还没有将师兄我介绍给这位小兄弟吗?平时师兄是怎么调教你的?尊师敬长乃是我大唐士子立身之本,莫非你又想给我浆洗半月的衣裳?”
无罪委屈的避至李括身后,只露出一个浑圆的脑袋嚷道:“三师兄,你这可冤枉我了。这小子是个刚来的愣头青,我正给他讲授思源阁内的规矩,你便闯了出来,哪里能怪得我。”
三师兄显然很有兴致,继续逗弄着这个小师弟,一边用手拍击着折扇,一边饶有兴致的说道:“哦?这么说是师兄冤枉你了。夫子才出门几天,你便又变得如此滑头。非但不好好修习课业,还与外人谈及秘事。若是夫子回来,我看你这绝世天才如何逃得脱。”
无罪立时着了慌,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冲三师兄央求道:“三哥,你待小四最好了。你不要告诉他老人家好不,要不我给你再浆洗半月的衣物?”说完充满期盼的望着三师兄。
“半月?”三师兄似乎有些得寸进尺,将声量提了提。
无罪两腮鼓成两个小圆包,思量片刻后咬了咬牙道:“那就一个月,不过下月的马球比赛你得让我去看,你也知道我最爱那把式。”
三师兄单手托着下巴,略想了想便说:“这好说,夫子只说要我看紧你课业。以我们小四的才智,那些文卷自不在话下。学累了,出去玩玩也好。我看好你哦。”说完轻拍了拍无罪的肩膀,竟踱着方步,转身离去。
李括见无罪沮丧的模样只觉好笑,轻摇了摇头冲无罪道:“那便是你三师兄?我感觉人也蛮好的吗,竟能指挥的动我们周大天才去浆洗衣服。有趣,有趣!”
“你!连你也来打趣我。他就是那么个烧包的人,整日故作风雅,无趣,无趣的很!”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不过,刚才三师兄说的隐士不必隐没身份的事可是真的?”李括见无罪动了气,也不再打趣一本正经道。
“哼。要说那倒也可以,不过需要你有官职在身。看你这样的穷酸小子,能捞到一官半职?”
李括摇了摇头道:“还说自己是无所不知,不世出的大天才。连阁外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仅有官职在身,还是实打实的正八品给事郎。哦,对了不才还恬在东宫任职。”
无罪狐疑的打量着李括,围着他转了几圈才诧异道:“咦,大唐从不授无功名读书人官职。你既来国子监求学,想必还没有参加科举。要说你靠祖上余荫博得一官半职光看你这身行头就知道不太可能。天下人若都像你这般幸运,那还去读书作甚!”
听着无罪酸味十足的回答李括也不以为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那事是否为真。”少年此时急于换一种生活方式给自己,给亲人一段缓冲的时间,故而急于知道结果。
无罪摊了摊手道:“真的倒是真的,不过恐怕你得放弃科考了。隐士虽然可以授予有官职之人,但那官职定不能太显眼。若是你考上了进士,以你现在的官职定会留在六部补个实缺,别的且不说,衙门的公文,官场的应酬你都忙不过来还谈什么替陛下侦探情报啊。”
李括听后心下一沉,他出身诗书世家。打小阿爷便对自己言传身教,正所谓“习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对自己这种读书人来说,“济社稷,佐君王”便是人生的至尚追求。虽说自己现今已有了官职,每月拿着朝廷的俸禄。但毕竟没有科考,想要做到六部高位几乎没有可能。如果不能在皇帝陛下面前递上话,就不能替阿爷平反昭雪。
似是看出李括心中所想,无罪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不过你可以向朝廷申请进入军营。好歹你身上挂着个御赐的官职,当个低级军官想必不是难事。一来军人不似文官显赫,不引人关注,办起事来更得心应手。二来也可以磨砺磨砺筋骨,对你将来办事也有好处。”
李括心中思量做了隐士便算成了皇帝陛下的心腹,可以等待时机向陛下他老人家陈诉阿爷的冤屈,顿时觉得功名皆为尘土。想通关节后,少年只觉心情无比舒畅,便向无罪道:“我想好了,若是能成为隐士,这科举不考也罢!”
无罪挠了挠头,叹声道:“虽然本天才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不过既然你决定了,我就没有不帮你的道理。这事急不得,还得等夫子回来再做商议。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得做些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下月宫中不是有场马球比赛吗?那就从它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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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王忠嗣:唐朝名将,曾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原哥舒翰的顶头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