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江南是淫雨霏霏的梅雨季节,但在台湾却是少雨少台风多日照的黄金季节,在这样爽利的日子,郑克臧开始了他第一次全台巡视。不过郑克臧既没有白龙鱼服的兴致,也不希望出现扰民的现象,因此虽说轻车简从但身边护卫和陪同的官员也是少不了的。
“柳大人,余这一路行来,怎么没有看到种植番大麦(即玉米)的。”坐在英圭黎工匠制造的四轮马车里,郑克臧一边欣赏着窗外平原的景色,一边向户部员外郎柳崇惜探问着。“难不成如今的台湾依旧以稻麦复种为主?”
“世孙说的不差。”坐在郑克臧对面的柳崇惜有些诚惶诚恐,当然这不是因为郑克臧有多少威严,而是他觉得自己跟郑克臧面对面坐在一起实在是有些僭越了,但这是郑克臧的要求,他即便感到不适也只好硬撑着。“台湾潮湿,番大麦多有病害,所以只是各户少量种植了一二,基本上还是以稻麦复种为主。”
郑克臧点点头,算是解开了一个疑惑,但他和柳崇惜并不知道,玉米遭到的病虫害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小麦赤霉病菌引起的,当然台湾年平均78~85%之间的相对湿度也是进一步造成病害泛滥的原因。
“台湾的气候温和多雨并不较琼海一带为差。”郑克臧稍停了片刻再度问道。“那为什么琼海可以种植三季稻,东宁这边却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三季稻听起来产量较稻麦复种要多,但其实所多有限。”柳崇惜解释着。“若以早稻均产为一的,第二茬则减半,第三茬较第二茬又减半。”柳崇惜似乎觉得自己的解释还不够清晰,于是进一步补充着。“东宁各地稻麦复种一年亩产米二石半、面九斗,而三季稻年均亩产也不过四石而已,且又费人工又伤地力,所以自然弃之不用。”
“台湾如今一年能确保亩产米二石半和面九斗?”柳崇惜说的米面而不是谷麦,这就意味着糠麸的重量都已经去除后的净重,放眼这个时代的中国,这个产量绝对属于相当高的水平了。“这还是均产?柳大人没有说错吧?”
看到郑克臧似乎不相信,柳崇惜当即拍着胸脯:“世孙,东宁军民垦荒十余年,田地早就熟腴了,别的不说,光是从官田,户部已经连续六年中得到相似的收成了,应该是不会差的,当然,新近实台的百姓垦种未久,要达到这个数字怕还有时日。”
见到对方言之凿凿,郑克臧闭目心算了一会,台湾目前五税一,以实台之前一万八千四百五十四甲(约合268478亩)的开垦面积来计算,即便再加上营盘田(注:由百姓出劳役耕作,但全部收益归公的官地)的收益,一年下来东宁在田赋上的总税入也不过是米十五万石、面五万五千余石而已。
“陈总制使还真是不容易。”郑克臧感叹着,错非郑军还有一支庞大的海贸商队,否则仅以如此孱弱的经济水平还真支撑不起数万大军常年在外征战,显然自己那位岳父大人为此付出的并不单单是汗水,用殚精竭虑来形容是不过分的。“百姓也很苦啊!”
“监国说的是。”柳崇惜附和着,但他的语气在郑克臧的耳里听来却似乎有几分古怪,显然其中必有郑克臧所不知道或没有想到的内情。“台湾百姓还是穷苦的,但为了反清复明的大业,他们可以缩衣节食、忍饥挨饿。”
“是啊,本藩不打过去,鞑虏就要打过来,父王辛辛苦苦征战在外,也是就食在外因粮于敌。”郑克臧的话让柳崇惜一愣,他明显觉察到似乎有些不对味,但还没等他弄清楚郑克臧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冷淡下来,就见郑克臧在门上敲了两下,马车顿时停了下来。“柳大人随余下车走走,这里憋屈的很。”
憋屈?柳崇惜一边揣摩着郑克臧的用词,一面忙不迭的随着郑克臧下车。车队停在官道的一隅,由于朱锦西征,台湾的公用事业半途而废,所以所谓官道不过是较宽的泥路,仅有少数地段用砂石做了铺垫,不过郑克臧停车的地方正好有一个避雨的茅草凉亭,一众人便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等进了亭子,郑克臧四处眺望了一番,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即迈步过去。柳崇惜和一众护卫不敢怠慢,除少数几个留守外,其余统统追了上去。
“尔等在干什么!”正当郑克臧在田头拨弄着一片叶子仔细观看的时候,一声厉吼在不远处响了起来,众人抬眼观看,只见一个chi裸着上半身的中年汉子操着钉耙冲了过来,一边跑,此人还一边叫。“那边的贼子放下休要作践了••••••”不过农夫的喝止声很快戛然而止了,显然他看清楚了形势,人多势众且不少人身上刀剑环佩,明显是公人的扮相,决计不是他一介百姓可以呼来喝去的。“那公子,俺莽撞了。”
看着手足无措的农夫向自己唱喏,郑克臧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也不嫌田头的气味难闻,伸手想招:“这位大哥不必道歉,其实该说莽撞的是余才是,不过大哥既然来了,还请过来叙话,余还有些事想请教大哥。”
挠着头皮的农人这是骑虎难下了,他想了想准备走过来,却看见持刀的护卫用冰冷的盯着他,他下意识的脚步一定,随即福至心灵,忙丢开手中握着的农具,这才得以走到郑克臧的面前,再次低头行礼。
“小人见过这位公子爷,”农夫许是把郑克臧当成了不知稼穑的富家子官N代,因此尽管态度卑谦但绝不畏畏缩缩。“请教什么是不敢当的,有什么话公子爷尽管问就是了,俺知道的一定会如实回禀的。”
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怎么想的郑克臧,指了指他所发现的这株植物:“这种的是甘薯吗?”
农人被郑克臧的话问糊涂了,他挠了挠头,想了一会才回答道:“甘,甘薯是什么俺不知道,这是长乐陈公从吕宋带回来的番薯,俺们这一片都有种的。”
“元子!”由于不敢在普通人面前暴露郑克臧的身份,柳崇惜用了一个不引入瞩目的称谓。“所谓番薯其实就是甘薯,甘薯向来有吕宋自闽地传入中华和交趾自粤地传入中华两种说法,其中闽入说中率先将甘薯带入中华者即长乐陈经纶陈振龙公,然后由先巡抚金公学曾劝民广泛种植,所以又有人将其称为金薯。”
“这么说其实是一样东西喽。”郑克臧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种称谓上的不同,中国向来地大物博,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既然弄清楚了只是称呼不同郑克臧便继续向农人询问道。“这位大哥,这番薯好吃吗?一年下来的收成怎么样?平时你们是用来当饭呢还是用来做菜?”
“回公子爷的话,番薯吃起来很甜,平日里婆姨们都喜欢蒸熟后再晒干了切片,可以当菜吃,俺们农家吃不起糖,小崽子们也时常拿来和柿饼一起当果子吃,要是年景不好的时候,切碎用来和米一起蒸熟,也能省下一点口粮。”看得出这个农夫条理还是很清楚的,居然郑克臧问什么他就能答上来什么,倒也不是一个寻常之辈。“而且番薯种下去收获极大,一亩可以出七八石,只是官中不收,所以俺们一般只种在田埂上。”
“倒是救命粮。”郑克臧感叹了一句,其实红薯的产量高他是知道的,但过去只是一种概念,到了如今这个时代他才发现这种高产作物对平日只求温饱的百姓而言是如何的重要。“那大哥可知道如何用红薯淀粉来做面条?”农人摇了摇头,在他的印象里只有白面才能做面条的,至于郑克臧口中的淀粉是什么东西,他更是摸不着头脑。“那可知道番薯的嫩叶可以做菜。”农人再次摇摇头,于是郑克臧回视柳崇惜。“看起来咱们东宁人身在宝山不知宝啊。”柳崇惜不知道郑克臧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所以只能支支吾吾的赔笑着,就听郑克臧再问到。“家里养了几口猪,几只鸡?可有耕牛?”
听到这种明显的上官口气,农人愈发的恭谨:“家里只有一口猪,过年的时候准备用来吃肉的,鸡倒有二十几只,还养了十几只鸭,平日全靠鸡蛋、鸭蛋来淘换些油盐针线,不过俺住的地方边上还有条小溪,小崽子有时也能摸些鱼虾来,算是能见到荤腥,只是耕牛全甲不过六头,农忙时只能等别家先用了再借。”
“没有牛,大哥可要辛苦了。”郑克臧眉头一凝,耕牛数量不足是台湾农业的大问题,但因为雷琼的形势逆转,郑克臧也没有办法立刻予以解决。“不过猪还是要多养两口,无论是自己吃肉还是贩卖换布盐总归是好的。”农人欲言又止,郑克臧却看得明白。“是不是担心猪草不够啊。”农夫点点头。“余告诉你,这番薯的嫩叶可以做菜,而其余的叶子可以给猪吃,猪吃了长得可快呢。”
农人作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但明显是不相信郑克臧的话,这也是,他早就把郑克臧当成五体不勤的贵公子了,又怎么会相信郑克臧能通晓农事呢。
柳崇惜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为了拍郑克臧的马屁,不,应该说是为了维护郑克臧的尊严,柳崇惜立刻冲着他一瞪眼:“大胆,世孙岂会诳骗你一介布衣!”
一听柳崇惜嘴里冒出世孙两个字,这个农人顿时吓了一大跳,台湾有几个人能称世孙的,没有,就郑克臧一个,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的农夫当即拜伏在地,郑克臧看了多事的柳崇惜一眼,亲手扶起农夫:“不必拘礼,若不是尔等辛勤耕耘,父王在大陆又如何能睡得了安稳觉,至于余所说的,若是不信,回去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