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盯着,自有感应,八娘也不由看了过去。却见一华服男子立于木楼梯之上,身姿如松,内着大红棉衣,外罩白绸底暗如意纹的直裰,头戴金冠,玉脸含笑,虽说素年未见,他已非当年盱江船坊上的俊美少年,可只一眼,八娘已认了出来。
只人家未曾开口,她自也不好主动攀搭。对视片刻,那人才举步下了楼梯,朝八娘走了过来,身后的几人都很奇怪。却不知道逸郡王怎会认识这一行衣着普通且一看便不是京城人士的人。
就见柴十九缓步到了八娘面前,李雍才要打招呼,柴十九微一点头,已看着八娘,轻声笑道:“你来了。”
语气熟捻之极,竟是如昨日才分别今日便相遇一般。
八娘笑着打了辑,道:“见过逸郡王。”
柴十九眼中几不可见的露出一丝不快,眉峰微蹙,复又舒展开来,笑问:“是同十七一道来的京城?这小子,竟也不晓得给我送个信儿。”
论起来,陆十七还要年长他一岁,倒在他嘴里成了“小子”,八娘微微一笑,应道:“是跟着陆长卿一道来的京城。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逸郡王。”
柴十九微一沉吟,敛了笑,对身后的几人淡淡道:“今日我遇上旧友,便不陪你等了。你们自去吃酒,帐记在我头上便是。”
那几人见他对眼前这位衣着普通的小公子态度极不一般,又见他自称是旧友,哪里又敢再打扰的,没得触了他的霉头。
这位逸郡王同那位礼贤下士为人极是温润的敏郡王可不一样,看着虽是和气,性子却傲的很,略一不合,当场甩脸子的事,他干的多了。
其中一人忙道:“偶遇旧友,当是喜事,我等便不打扰逸郡王与这位公子叙旧了。改日再叨扰郡王吧。”
柴十九点了点头,便招了一直跟在身后的一位长随,送了几人。回过头来,已是一脸的笑意,对八娘道:“可有订好雅间?若是没有,我有先成的,不如就随我去西楼?”
西楼大多是留给王公贵族的。
八娘自是不愿意,一边的李雍已抢着回道:“已是订好了的,不去倒是浪费了,没想到逸郡王与小……八公子是旧识,如此小人也不打扰了,就请八公子随逸郡王去叙叙,等小的们这边用了晚饭,再去西楼里请八公子回去吧。”
李雍虽身在官宦之家,自己却是白身,在柴十九这位真正的皇孙贵胄面前自称一声“小人”也不为过。
柴十九道:“你们是住在十七那里?”
李雍笑道:“回郡王的话,正是。”
柴十九点了头,默了一下,才道:“吃了饭,你们只管回去,八公子我会派人送回的。”
李雍便看了八娘一眼,他不知道八娘与这位逸郡王交情如何,虽现在知道两人必然相识,可也不放心。前头之所以让八娘随逸郡王去叙话,是因着之前陆十七提醒过他,不可与逸郡王明面儿上走的太近,而丰乐楼里贵胄往来,最是人多眼杂,因此才想撇开这位逸郡王的。
八娘也心知李雍不便同逸郡王过多接触,她可不想陆十七和李雍二人扯进皇室的斗争里去。之前听着敏郡王也派了人与李雍接触,她就是再傻,也知道大抵上敏郡王看上的,肯定不是李雍这么个人,而是他手上的生意,还生意带来的财富而已。
见李雍看她,便笑道:“李家大哥放心去就是,有逸郡王看着,总归我丢不了。只是苍耳姐姐可就托给你了。”
李雍这才打了辑,与柴十九告别。
待两人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出了东楼大厅,走在九曲回廊之下,柴十九才似叹息般的笑道:“几年未见,一时竟未认出八妹来。”说着,便默了下来,见八娘并未答话,复又笑道,“从前也想过再见的情形,却没想到会在洒楼里偶遇上。说起来,其实细看之下小八妹你除了长高了不少,倒也没什么变化。”
八娘心道,我哪里没有变化了?从前她瘦瘦小小,如今好歹也是多了几份女子的样子了。倒是柴十九变化颇多。她记忆里的柴十九,还是那个俊美有如谪仙一般的少年郎,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却腹黑算计的家伙。可如今再看,当年的青涩在他的脸上再寻不到半分了,如今的柴十九郎,可不就是大宋国的郡王爷该有的沉稳俊默的样子?
时光雕刻,任何人都无法避过。
一时心下也有些感概。
便笑道:“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便是逸郡王,也变了不少。”
可是有些东西,却是不变的。柴十九一笑。
入了西楼,上了三层柴十九预订的雅间里,关起门来,便再无外面的喧哗之声。
室内却是两名着装淡雅,姿容十分美丽的侍女为他们服务,待上了酒菜,柴十九挥手让两名侍女退了出去,这才道:“这些菜未必能入你口,将就着尝尝吧。说起来,倒是怀念你做的点心,可惜是吃不上了。”
八娘一笑:“难得逸郡王还记着,我做的不过是些民间小吃,哪里能与逸郡王府上的点心相比,不过是逸郡王难得吃到民间粗陋的食物,因着新奇,这才念念不忘罢了。”
柴十九也不争辩。又劝着八娘动筷,且一边吃,一边给八娘挟菜,倒叫八娘十分惶恐,忙道:“不必,我自己来就是。”
“你如从前一般叫我十九哥便成,我不喜欢听逸郡王这三个字。”
喜欢不喜欢,他都是逸郡王。从前不知道也则罢了,如今再叫十九哥,八娘委实是叫不出口。且一个郡王,也不是谁都能叫他一声哥的。
八娘只是一笑。
柴十九便道:“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子固先生和子进子翊他们,也来了京城?”
八娘回道:“没有,兄长们并未过来,我是因着自己的事,刚好陆长卿回京,便顺路与他一道来了。”
“你打算把生意做到汴京?”
八娘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他自然是知道的。来京城开铺子,他也并不意外。
八娘却不打算多谈,只笑着点了点头。
柴十九沉吟了一下,笑道:“你如今住在陆长卿那里吧?他那处宅子不大,我看你住着也未必方便,我在西郊有处别苑,平常无人居住,一直空着,虽说离内城远了些,不过胜在景致好,且也幽静,你若不嫌弃,不如搬去那里。”
说起来,她是个未婚女子,陆十七虽是她的未婚夫婿,然无家中长辈在,住在陆十七那里,将来传了出去,总归不好。柴十九有这样的考虑,也是正常。
八娘忙辞道:“不好麻烦郡王,住在陆长卿处确实不够方便,不过我已打算在京中也置处简陋的宅院了,刚好后年家中兄长们也要入京,到时候也好入处。”
柴十九见她推辞,倒也不勉强,便道:“你若是打算买,我明儿就打发人帮你看看,由我府里的人出面,总归容易些。”
由他郡王府的人出面,置办处宅院,当然要比自己和李雍寻的要好。价格上,也必定比自己找牙行里寻的要便宜。不过八娘却不愿欠这人情,笑道:“小事罢了,怎好劳烦郡王。左右我也无事,正好先办这事儿。”
柴十九听了这话,笑就凝在了脸上。
一时两人都默了下来。
半响,柴十九方道:“以后如前一般,叫我十九哥吧。你若不愿意,叫我一声柴清彦也是一样。”
直呼他的大名,八娘自然不肯的。这世上能正呼他柴清彦的大名的,怕是还真没几个人呢。见他如此介意称呼,八娘有点无语,便笑道:“那我便唐突了,还是叫一声十九哥吧。”
柴十九这才笑了起来。
那一笑,真如拨云见日,风光霁月。八娘暗叹,这家伙若非是个郡王,真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大宋女子了。
便又想起那位与他交好,据闻形影不离的狄咏来,一时有些失神。
如今她和他同居一城,咫尺天涯,原不过是互不知道。
久别重逢,虽说八娘对着如今的逸郡王,着实有些尴尬,不过这一顿饭也吃的还算开怀。用了晚膳,柴十九领着八娘出了丰乐楼,郡王府的马车自等在街上了。柴十九便打发了随从,邀请八娘上车,亲自送她回去。
八娘连忙推辞:“我骑了马来,怎好叫您相送?京城的治安有何可担心的,我自己回去便是了。”
柴十九笑道:“还是我送你吧。陆十七住在东角楼那片,离这里可不近,京城治安虽好,可你毕竟不熟,你既不愿意坐马车,不如我们便骑马吧,如此刚好也一路逛逛。”
八娘知道推辞不过,想到两人若是坐在马车里,空间逼仄,未免尴尬,实不如骑马来的自在些。便点了头。
柴十九便叫人牵了马来。
那长随见他要骑马,又不许人跟着,哪里敢应?才要说话,柴十九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那长随只得闭了嘴。
一路信马由疆,在人流里慢慢穿行,八娘想起他那小厮来,便笑道:“怎不见潼墨跟着你?”
“那小子啊?如今任了我府里的管事,倒比我还忙。”见八娘提起潼墨,柴十九倒来了兴致,笑道,“说起来,潼墨小子竟是比我还怀念你的点心呢。有一年我打发了人去临川的舅家办些事儿,他竟要去,可惜我另有事要他去办,为此,他还念叫叨了几天呢。又说起曾老夫人的慈爱……可惜她老人家竟仙去了。”
言语里十分感叹。
八娘便想,那一段远离京城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必是他人生里最美好无忧的一段了,因此他才十分怀念的吧。
也难怪他对自己,也存着点朋友情谊了。人总是对与自己毫无利益关联的人,感情上更纯粹一些。而至于那些年少岁月,没有人会不怀念的。
只因为,过去的,便再回不去了。
转了一条街,行人已不那么多。渐渐月中,月色清朗,两人说着话,倒也没有加快马速,正闲聊着,忽听到急促的马蹄之声,还有街上行人惊慌的尖叫之声。
因两人正一心闲聊着,并未注意,待回过神来,回头望去,柴十九脸色大变,可两人虽是并行,却也离着点距离,他自避尚且不暇,又哪里赶得及拉开八娘。
就见身后一辆马车急冲而来。
八娘见他脸色剧变,也回过头去,不由跟着失声尖叫。
那马车旋即冲到了面前。这若是被撞上,她不死也得脱层皮。且她因在外侧,还好躲跳开去,而柴十九却在沿街一侧,边上刚好是一处宅院的院墙,真正的避无可避。
心思急转之间,八娘闭了眼,双脚一用力,才打算冒险翻身往外侧跳过,就听身后的双马长嘶一声。而自己,则落在了一人的怀中。
那人带着她一个翻身,在地上滚了两下,八娘的头磕到地面,疼的直抽冷气。待她睁开了眼,欲挣开那人的怀抱,可那人却紧紧的抱着她,一时竟不松手。
月光街灯下,入目的那张脸,俊美的叫人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