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从入选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成为本届秀女中令人“瞩目”的人物,而勇闯太极殿这一壮举更是轰动整个天栾城。她身为王府庶女,并不受宠,但凡身处此种境遇之人怕是都想要借选秀这阵东风扶摇直上然后将那些曾经看低她欺侮她甚至想谋害她的人踩在脚下方肯罢休吧?
可是……
“活着……”
“好好活着……”
他一怔。
活着……
应是只有经历过苦难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有如此简单却又执着的追求吧?应是只有看尽人世浮华尝尽人心险恶才有如此无奈而又坚定的信念吧?
她是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母妃出身低微,为了不耽误他的前程更是为了让他能在这人心险恶的宫闱中生存下去,将他交与如妃抚养。
母妃为他寻了个安全的庇护伞,然而如妃毕竟不是生身母亲,且精明狡诈,明里对他宠爱有加,暗地则是冷嘲热讽,时不时的作弄欺侮,而他只作无知。
宇文玄缇是如妃之子,长他四岁,因是皇长子格外受宠,亦是傲慢无礼,经常借切磋功夫对他拳脚相加,他只咬牙忍着。
他知道,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让他死,因为如果他死了,合欢宫上下都有脱不开的责任,况他仅是一个排位中间的皇子,又会得到皇上怎样的恩遇呢?
没有恩遇,自然没有致命的风险。
只是每每受了委屈,他都会去秋阑宫看望母妃,不是为了倾诉,他只是想在母妃身边感受片刻的真实的温暖。
母妃虽被册立为妃,荣宠一时,于是遭人嫉恨,她尤其担心会因此害了他,只教他暂时忍耐,因她亦在忍耐着。
他不忍看母妃受苦,力争出人头地让母妃过最好的日子,即便没有了皇上的宠爱,亦是荣华尊贵。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活着!
他察言观色,言不由衷,岂非是为了活着?他忍辱负重,强颜欢笑,岂非是为了活着?他排除万难,力争上游,岂非是为了活着?他虽被誉为贤王,而暗地里又有多少人暗骂他虚伪奸诈世故圆滑,他都一笑置之,因为他很清楚无论采用怎样的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都是为了活着,更是为了好好活着!不仅是为自己,还有母妃……
他永远是笑若春风,和悦对人,然而这笑中又有几分真心?他已是不知,却在此刻于唇角勾上暖融的笑意……
活着……好好活着……
这个倔强的小女子,不知小小年纪的她又是遭遇了怎样的风雨才有如此精辟如此生机勃勃的论断,真是……有趣!
看惯了宫里的尔虞我诈,他最怕将来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也是这般攻于心计,虚伪逢迎,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可是遍观周遭女子,哪个不是自小便接受了这种教育和熏陶,那包裹着绫罗绸缎的盈盈笑眼究竟深藏着怎样的算计?她们看向他所流露出的妩媚与羞涩究竟是被这华丽的皮囊所诱惑还是被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所吸引抑或是对他身边悬空的诸多位子有所觊觎?
再多的花容月貌粉黛修罗在他眼中亦是庸脂俗粉,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份不掺丝毫杂质的纯粹,可以忘尘忘俗,自由自在;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个自自然然清清淡淡的女孩,笑是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忧亦真实动人毫无做作,如清秋浅月,如碧潭幽波……
若是真有那样的女子,愿倾己一生,为她所困。
然而有些事情偏就这般奇怪,当你寻寻觅觅多年,以为无有所得,已然放弃之际,她便出现了,就这么毫无预料的撞到了你的心上,仿佛微风拂动琴弦,仿佛落花轻点水面……
忽然后悔没有早来一步,否则是不是可以先宇文玄苍一步得见那个女子?
宇文玄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是因为惯常的小心翼翼还是……你亦是没有见过如此真实自然的女子,怕打破了这份恬淡安然?怕暴露自己的层层算计?
那一夜,他找出了闲置许久的寒玉笛。
夜曲飞声,可有知音?
再后来,竟是宇文玄铮带来了那个女子的消息。他不动声色的听着,在心底描摹她的音貌,感受她的气息。
更后来,她竟是结识了母妃。母妃对她一见如故,分外喜爱,当即赠了那琉璃翠镯子。
母妃果真独具慧眼,而那只镯子更是……意义非凡!
那一个傍晚,他望着在眼前摇曳的一片镶着金边的竹叶对母妃轻声道:“母妃,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夕阳余晖中,母妃的笑容分外慈爱:“我知道……”
他以为是上天赐下了缘分,却不想……
“玄苍……”
耳边传来她的低唤。
他握了握那始终攥在掌心的手,笑意苦涩又温柔:“我在……”
他已是不知这样重复了多少次,可能是因为墨僵虫的毒性在体内游散,他也懒得逼除,于是似是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宇文玄苍,成了她心心念念之人,然而神智偏偏又再三将他唤回现实,面对满室清冷。
原来这上天赐下的缘分里不只他一人。
宇文玄苍……那也是自己曾经崇拜钦佩的人物。
他出身高贵,为人冷厉果敢,嫉恶如仇,心狠手辣,只要有人触犯条律,即便是有功之臣亦毫不留情,处罚决策,当机立断,并多次先斩后奏,惹皇上震怒。
皇上不是不知手下人贪赃枉法,但念他们随己征战多年,多是小惩大诫,常言“水至清则无鱼”,而宇文玄苍却是认为朝野上下当一片清明,必须扫清贪官,重整吏治,于是但凡撞到他手上的人,基本上无一生还。
父子二人为此争执多年,情势愈演愈烈,从御书房到朝堂,从二人私下相对到当着满朝文武争论。即便对方是皇上,煜王也从未在这个问题上让过半步。
许多人暗笑煜王不识时务,螳臂当车,他也觉得宇文玄苍在此事上过于武断偏激,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当然,他也佩服其敢作敢为,只是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寻找更好的方法,偏偏只认准一门,偏偏要以硬碰硬,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喜怒无常,残酷无情,到最后失利的还是他自己。
然而皇上虽然对此屡屡龙颜大怒,却没有对他加以处罚,虽二人关系愈发紧张,对煜王府的恩赏却是有增无减。如此看来,那二人倒似是彼此揣摩,彼此试探……这不能不说是个危险的信号,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个幸运的预示?
凡事有利就有弊,只看天时地利人和更倾向于哪边。
煜王有他的通天手段,他也有自己的锦囊妙计。
不知不觉中,从随同到对立,从合作到竞争,他们表面和睦,内里较量,为了只是同一个目的,但凡能实现了这一目的,便无所谓高尚卑鄙。成者王侯败者寇,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相逢时心照不宣的一笑而过,年少的欢乐尽数掩尽,只余满腹心机。
自古天家无手足,自出生之日起,那通往太极殿丹陛的玉阶便已铺就一片猩红。即便不为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却也不甘成为那猩红的一朵,而为了不成为那猩红的一朵,便只能力争上游,而且只有站在那个位子,才能给他所爱的人以最大的幸福,给予她天下最尊贵的荣耀。
以前他是为了母妃而在努力争取一切,现在……
那只小手是这般柔软细滑,如丝如缕,好像一阵风,若是抓得不牢便会悄然而去,而他是多么想牵着这只小手一同看尽人间风景,共享盛世繁华。
他只想到会与宇文玄苍为了那个位子而同室操戈,明争暗斗,却不想会多了个她……
十年前,她失足落水,自己前去相救,却因学艺不精,险些一同沉入潭底,反被宇文玄苍搭救。他从未想过会与那个女孩再次相遇,他甚至忘记了当年的事,而今却知原是上天在冥冥中早有安排,然而十年后,他还会让宇文玄苍成为那个让她性命所系心念所牵之人吗?
手不禁加大了力度,感受掌中那份柔润与温热……
这只手应也是曾被宇文玄苍如此珍惜的握在掌中吧,只是……宇文玄苍纵使再喜欢她,亦不可能给她真正想要的。煜王的心太深邃太执着,他最爱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宝座,或者说他最爱的是自己。今日他可为了她暂时不顾一切,而明朝他会不会为了那个宝座而不顾于她?他仅仅与夫人小小的恩爱便令她伤心至此,若是终于因至高无上的利益而背叛了她,她又将如何?
只可惜,她的眼中只有那人,早已看不见那隐藏在迷雾后的荆棘,更看不见即便是荆棘漫布,亦有人在默默的关注她,等待她的回眸一顾。
的确,他在等待,他有足够的耐心,可是他亦很想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