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子虚睽睽视线里,无数青丝并不散落四处,而是灵气闪耀全部活了过来似的,纷纷投入颜子虚脑后,各自与他本身的头发根根首尾相接,变成一条完整的发丝。颜子虚的头发本来已经垂肩束在了脑后,此时更是长可及腰。
从头顶的乌发到尾端渐渐过渡为黛青色,就像是给他染了发色,颜子虚只觉得每根发丝上都传来一股奇特的力量,径直钻入身体经络血肉之中,末了居然和体内的情丝互相呼应,两两纠缠在一起,融汇进去,再不分彼此。
现世汉唐旧时便有夫妇结发的习俗,男女在洞房之中各自截下一束发丝,两两混合后再重新分成两束,用女子订婚时鬓角系上的那段五彩缨绳扎好,各自留存,这便是结发夫妻叫法的由来。如今自然神君截断青丝相赠,又和颜子虚体内情丝融合,虽然稍有变化,却由不得颜子虚想到这层上去。
自然神君说结发之缘这句话时毫无羞涩忸怩表情,颜子虚也不好硬往这上面扯,只能心里偷偷思量揣测,不知这贵为天神界高高在上的十七神君之一的自然女神,究竟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好。
虽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女子马上席天幕地自荐枕席温存一番,但颜子虚这时再看眼前的她,那股敬畏而仰视之意就淡了很多。自然神君虽然没有指着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谁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号,但颜子虚心里还是免不了生出些许当年那只猴子看脚板心三颗黑痣时的唏嘘。
莫非自己真就是这种命,无论强大到何种地步,背后总会及时出现乘凉大树。烟雨街上时就只需在孟罗这猛人身后逞口舌之利,便能让对面的大小混混气得跳脚而无可奈何,九州之上背后也有左慈和书院,如今到了天神界,上苍就把天帝秘藏和自然神君送到自己跟前。他虽然不觉得不妥,可终归有些无奈。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颜子虚受是受了,不管坦不坦然,安不安心,总是受了,只是在心里那本无形账簿上,又添了极为厚重的一大笔。
见颜子虚并没有觉得尴尬或抗拒,自然神君显得很开心,不知为何这时她觉得心里镇定踏实了些,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君,说到底千百世前仍旧是个修行比别人快一些的女人罢了。再说好心送礼,不管什么理由若是看到了不情愿的表情,还是会觉得没面子,凡人也好,神君也罢,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女子一挥手,驱散了周遭水雾凉意,发出击水轰鸣声的瀑布深潭也仿佛知道了她此时心情,安静了许多,一道小小的彩虹适时的挂在了山涧之上,一如她此时畅快的脸色。
重新烧了一壶茶,她伸手将斟满的茶杯推到颜子虚面前。
颜子虚一言不发抬手端起,放到嘴边,一道热意伴着微苦回甘在喉头回旋。
一切就像又回到颜子虚刚刚听完那首歌之后的那一刻,除了他一背青丝闪耀着春天雨后破土嫩芽芽尖上才有的淡淡光芒,恍若重生。
“为什么要帮我?”
颜子虚认真的喝完了那杯茶,放下杯子,郑重其事的问出了这句话。憋在心口很久,能找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机会说出来,他很欣然,这海中孤岛山涧飞瀑之上幽静宜人,也算得上一个适合两人静静交谈的合适地点。
自然神君说,“这是我的选择。”
颜子虚想了想这句话,又说,“这个答案严格来说不算回答。”
女子笑着说,“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或许我得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说故事给你听,还要牵扯到很多很多人,那会是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我不想那么麻烦。”
颜子虚突然发现眼前的女子似乎很不喜欢麻烦,可最后还是在自找麻烦,例如她的长发,又例如给自己的回答。
所以颜子虚决定要麻烦一下她,固执的说,“我有很多时间,你更是。”
“这不能视为我必须要详细为你说明的理由。你知道,有些回忆可以放在心底,但不意味着能随时拿出来与人分享。”
女子很坚决的再次拒绝了。见颜子虚似乎有些伤心,她抬手做了个不必这样子的手势,说道,“你好歹也活过百世,不会不懂。选择是世间生灵都要面临的东西,一世时间,会有很多很多选择要做,我选择帮你,但我也选择了不解释太多。”
颜子虚有些头大,说道,“你这话就像和尚打禅机。”
自然神君轻笑了一声,“世间很多东西都有共通之处,和尚们打禅机或许也是因为他们怕麻烦,不愿意因为解释得太详尽而劳心费力,所以佛宗讲究的一个缘,一个悟,放之四海皆准。”
颜子虚苦笑着说,“这有些不负责任。”
自然神君像是没听到这句带有埋怨意味的话,笑着给颜子虚的茶杯斟满热茶,边倒边说,“你以后能明白的事,我现在说出来,又何苦。”
“可我现在不明白,况且知道自己能知道却不能知道,实在残忍了点。”颜子虚已经近乎于恳求和指责了,话里用词也不甚讲究,若是旁边有人半路插进来旁听,一定以为他不善言辞表达,这三个知道叠在一起用,听起来有些晕。
女子拿他没辙,笑叹道,“真不知道你身边那么多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爱钻牛角尖的家伙。”
顿了顿她又说道,“世人都说神仙好,一入仙途没烦恼,其实神仙不过是比凡人知道的东西多一点,而懂得多的人,往往烦恼也更多。你入八重夺天,已经能心血来潮感应些微祸福先兆,是不是觉得比以前活得更烦更累了?”
自然神君的话深入浅出,说进颜子虚的心里,可内容依旧和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没有关系。
颜子虚点点头,女子接着说,“人们总说神仙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就不做,你现在亲身经历过了,觉得是不是真这样?”
“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想不做就不做,的确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女子得意的掩口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稍稍自由一下呢?”
颜子虚恍然大悟,原来说了一大堆,自然神君还是绕回了原地,借自己的口为先前那个拒绝找了个极好的理由。
他第一次在异性面前觉得手足无措的同时还钝口拙腮,半晌才叹了口气,换了个问题,“苏摩说第五件天神构装在万神殿,现在万神殿的下落连她都说不清楚,似乎在某个虚空里禁锢着,你们肯定我能找到?”
自然神君摇头说了句很伤他自尊的话。
“不是相信你能找到,而是我、公正以及其他暗中留意这件事的所有人,都相信他。”
颜子虚不解的问,“谁?”
女子笑道,“当然是苏摩凌御,他怎么可能会做一件虎头蛇尾的事。依我看,你拿到五件天神构装后,自然就会有法子知道万神殿的所在,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方法,但目前看来,只有这个答案最有可能。”
颜子虚忽然间觉得哪怕到了天神界,进阶夺天八重,自己还是和当年九州时那样,像一盘繁复棋局中某个重要的棋子。他有些恼怒的说,“原来我只是一盏指路明灯,难怪你不愿把理由说清楚,现在不说我也能猜到了。”
自然神君没有反驳,而是用她那双眼睛直直望着颜子虚,认真而又略带着一丝哀怨的说,“你难道非得让我在你面前承认一个女儿家的心思才肯罢休吗?若我和公正、百兵一般心思,杀了你岂不是更少麻烦,至少大家都在一个水准之上,谁能坐上天神界最高的椅子,各凭修为说话。”
这番话说得楚楚可怜,没有地方能让颜子虚抓到破绽,而且她这次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用神目扰乱或修正颜子虚内心念头,良久之后,颜子虚低下头抓住了茶杯,再度无言叹了口气。
女人心海底针,更何况一介神君?
“劫世将至,这不是某个世界纪元的结束,而是三千世界同时要回归墟神的怀抱,在这个时候,会有超乎你想象的无数选择摆在你面前。现在你大可不必全信我,等你面临和我同样的选择时,自然会明白我此时的想法。”
说到这,本是大好场景忽然有些话不投机,两人都不再说话。
颜子虚将目光放在了杯中随着热水上下翻涌的一根山茶梗上,半晌后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自然神君已经佳人渺渺,径自离开了。
颜子虚索然无味的站起身来,有些后悔先前的话说得过重。看着山涧上依旧挂着的那条彩虹,他朝着远处空旷静寥的山林碧海大声喊道。
“现世里抢龙椅做皇帝的傻子千万年来出了无数个,哪个又能把那把椅子坐穿?看得出你们都是佩服苏摩凌御的,可苏摩凌御还不是一样死翘翘了。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连现世那个写红楼的曹先生都明白的道理,你们却还在做梦!”
颜子虚嚷完这几句,觉得心头畅快了一些,挠了挠头,把最后的白痴二字留在了肚里。
你不说,我也不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