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子虚识海深处,那一片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存在,一块时空封印碎片终于再度浮现。
毫不起眼的微光闪过,这块小小封印破裂。
静室里所有天地元气凝集而成的雨雾在同一时间尽数停滞在空中,包括空中依旧绕树盘旋不已的昔我剑意,像被冻结在一块时间空间都不再流动的小小世界里,整个苍神木所化的大树也不再生长,不再摇曳枝叶,连同树下的苏摩、秀雷、当千一起,进入了一个绝对静止的状态,连意识念头都完全停顿。
除了颜子虚,以及他眼前突然多出来的另一个人。
澹台灭明。
与拾遗之地所见的那道神念分身又有不同,此刻的澹台灭明容貌可以用平实无华四个字来形容,在现世某些女子眼里,长着这张脸的男人甚至配得起一个丑字,完全可以首轮灭灯而心安理得。
粗散的眉毛,略小的眼睛,淡淡的雀斑,各处单看都只有减分,不能加分。
不过在颜子虚看来却没有半点惊讶,前世的自己似乎本就该是这般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哀伤和沧桑。
“你猜得没错,你的童年是被我在前世就决定要封印的,父母的回忆也是我虚构的,轮回了很多次的我都没有机缘打破,不过有一次很接近了,应该是两百多年前吧,那一世的我接受了这份虚构的父母回忆,走进了另一个寻找和复仇的人生。”
澹台灭明说得很直接,丝毫不拖泥带水,平静自若的解答了困扰了颜子虚很久的心结。
“不如说是个死胡同。”颜子虚修正道,“我不能指责你什么,毕竟这也是你的人生。原本我就该想到,我在日出国破境时留下的这块封印碎片,根本不是至虚和无矩能打破的禁锢,只有夺天。”
澹台灭明点了点头,“这块碎片是我那一世轰击夺天之门时留下的那道门的碎片,本想留作纪念,后来才发现更适合留给后世的我,也就是你。”
“让我们更直接一点,告诉我我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吧。”
澹台灭明皱起眉头说道,“你是谁?你的过去?”
颜子虚摇头,“不,应该是你是谁,你的过去。”
澹台灭明终于笑了笑,颜子虚看似重复的话,所指却截然不同。
“到现在为止,你还有机会选择不接受,不过听你话里语气,你早有了自己的选择,也好,十世宿命,今天终于能有机会把七百年前的故事说给你听,也算是件老怀欣慰了。”
颜子虚不再插嘴,静静听着前世的自己讲述一个自己亲身经历过却不再记得的故事,这种感觉让人无法不唏嘘感慨。
“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儿子,却不可能是阿修罗族下一任的神皇。原因有很多,比如说我修行进境虽然快,却生性不好斗,没有任何战功,又比如说我血统不纯,是父皇在某次讨伐异界时,他临时起意奸-淫的一个外族女子所生,又比如我突破夺天后偷偷去了一趟我那临产而死的母亲所在的世界,回来后一蹶不振连族里一年一度的皇族比武都不愿参加,引得大巫们侧目。从那时开始,我和父皇之间逐渐生分,渐渐失去他的宠爱,这时我的弟弟们陆续长大,父皇的心思也全部放在了征讨各大世界上,最后我们父子居然有十年不曾说过话。”
“不过,最关键的原因,是某一天我游历到九州世界后与一狐族女子相好,他们母子却因难产双双死去,我藉由心境无意间进入夺天第九重后,重重异兆被我父皇和大巫们得知,那一刻我的身份就由阿修罗第一皇子,变成了族里最险恶的灭族血咒的背负者。”
澹台灭明的虚影说到这,似乎触及心底最深处那块不愿回想的记忆,脸色有些苍白,眼中的悲凉神色更重了一些。
停了停,他继续说道,“你也知道阿修罗皇族秘传的识海分光术,这道秘术由先祖代代传下,直接攻击修者神识,是我皇族攻无不克统御全族的至尊法诀,可这道法诀也导致修习者必须和传授者,也就是我父皇神识相通,方可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若是我父皇施展出来,等于承受者必须经得起我阿修罗族全皇族所有人的神识叠加之下的全力一击。而我这个血统不纯者,好像偏偏就能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第九重的我居然自行领悟了识海分光术的其他奥妙,将这重束缚完全解除。对我用识海分光术的阿修罗族人,不能调用其他族人的神识力量,只能凭借一己之力和我力拼。”
颜子虚听罢接着说道,“所以这就相当于你脱离了神皇的控制,背离了你的族人?”
“是的,”澹台灭明长长叹了口气,“加上我入九重夺天时,九州世界的天际居然同时出现六色哀郁横贯而过,族里大巫们认定这就是六根之花绽放的异象,故而父皇最终下令提前发起对九州世界的征讨。可是在我看来,七百年前这场令九州血流漂橹的战争,就是因为我而起的。”
颜子虚不解道,“我听到的却不是这样,不是天魔一族是觊觎九州世界的源质矿,加上九州是现世之影,他们是为了争夺进入现世躲避最终将要到来的劫世才发动战争的吗?”
澹台灭明笑道,“战争本来就需要一个理由。或许你的确说中了父皇的几分心思,但我的心里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族人们要杀死背负全族灭亡血咒的继承者。更何况我是父皇年轻时与外族女子留下的祸根,这事因他而起,必然需要由他亲手终结,才能御下服众。所以,哪怕对九州的战争还没完全准备妥当,阿修罗族大军还是出现在了九州这片土地上,也就有了你所知的七百年前那场几乎让全九州修士灭亡的大战。”
颜子虚低下头来,想了想才低声问道,“其实你可以选择离开九州……”
澹台灭明苦笑了一声,“无论我走到哪个世界,都会导致那里战火四起,有什么区别?还有,我的妻儿都埋在这片土地上,那时的我只希望死后也能变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和她们在一起。”
“七百年前带领大家抵御天魔的其实是你?是你救了九州?”颜子虚终于问出了他最疑惑不解的问题,即便是在许子将的月旦纪里,对于大师兄和那场战争的最终结局一直语焉不详,现在终于到了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澹台灭明笑着摇头,似乎沉浸在某段值得他欣慰的回忆里,难得的露齿一笑。
“我面对的始终是血脉同袍,你觉得像我这种连皇族比武都不愿参加的废人,能执旗领军,振臂高呼之下无人不从?真正的英雄,还是你的大师兄,那时我唯一的好友,姬烽火。我不过是在他身后的一道影子,以他天纵之姿即便没有我的帮助,想必也能击败除了父皇之外的所有人吧。我那时仅仅是将我的识海分光术借他一用而已。”
颜子虚不解蹙眉,借?
澹台灭明说道,“姬烽火不愿九州修行界一朝倾覆,也不愿我看着他不停的对阿修罗族痛下杀手,所以最后他接受我的建议,我将全副神魂寄于他识海,和他一起去见了父皇一面,为一场没有输赢的赌约打了一场。”
说者轻描淡写,可打了一场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听者心里涌出无尽豪气和凶险,顿时满心期待,甚至隐隐有些后悔没能亲眼看到。
似乎猜到颜子虚心里所想,澹台灭明说道,“这场战斗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你完全接纳我的记忆后就能知道,其实我刚才所说的这些你待会就能知晓,不过是我觉得当面说给你听更像是一场宿命的传承交替而已。”
说到这澹台灭明的虚影闪烁了一下,似乎说这些话极为耗费心神,然而他却不以为然的继续说了下去。
“那场赌约就是如果姬烽火能和父皇对拼一记识海分光术而站立不倒,那父皇就需要撤军九州,现在想起来,其实父皇想必早已感觉到我寄身于姬烽火体内,却还是答应了这场其实有些不公平的比斗。两个对一个。”
“你们赢了?”颜子虚忍不住插嘴问道。
“没有,”澹台灭明苦笑着摇头,“本以为两个夺天对一个夺天应该能赢,可谁知道那时父亲其实已经成就虚神,将我俩神魂一起击破后,姬烽火尸身在皇宫接天殿前屹立三天不倒,而我则是拼尽全力将两人神魂用识海分光术•黑弦接入现世命轮,重新投胎为人。”
现世吗?颜子虚想了想有些明白了澹台灭明的用意,现世法则不允许洞玄以上的法力自由运用,也许只有那里才是两人神魂最安全的栖身之地。这番秘辛从前世口中说出,颜子虚顿时知道了为何左慈一众人四下寻找姬烽火的转世之身却没有结果,居然是去了三千世界的核心——现世。
“既然颜子虚前世就是澹台灭明,那姬烽火今生又是谁?”颜子虚紧接着问。
“转世之前我俩互相设下魂识封印,只有在某个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彼此封印才会解开。我的封印解开条件你已经知道了,至于他,我也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以他的宿命,他的转世之身一定已经身处九州。我们只需静静等候就好。”
说到这澹台灭明仰头看了看天际的鱼肚白,转身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以为我会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现在结局摆在面前,抛开那层担忧,你该做选择了。”
他伸出两只手,静静看着颜子虚说道,“不继承前世宿命,你大可逍遥自在,以你天份突破夺天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继承我前世宿命,我将前世领悟的识海分光术•九色尽数传你,那样的话,你就相当于时隔七百年再度站在了我父皇乃至整个阿修罗族的对立面,即便今晚突破夺天,在父皇至少是虚神境界的修为面前,你要有朝闻道,夕可死的觉悟。”
澹台灭明的眼神里依旧盛满哀伤,话语也轻柔淡定,但在于颜子虚听来,就像是临别赠言。
“你要走了?”
容貌平常无奇的澹台灭明笑了笑,“我早不属于这里。她们等了我七百年,我也该去陪她们了。”
颜子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旋即抬头道,“我的选择,其实早在拾遗之地就已经决定了。今生的我有些优柔寡断,你可别笑。”
澹台灭明莞尔一笑,说道,“每逢大事有静气,她死前曾经这样夸过我,我至今记得。”
颜子虚走近几步,伸手握住前世的自己,歪了歪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助我冲击夺天第二重吧。”
澹台灭明再笑点头,虚影一晃,化做一缕流光,与颜子虚合为一体。
静室里雨雾重新开始飘散,苍神木枝叶在第一道晨光里窸窣作响,秀雷当千苏摩三人的眼中,只见到颜子虚高挑身形伫立树下,一股浩瀚如星海的气息从他身体里涌出冲天而去,将尚未完全退散的浓厚云层轰出了一个巨大的孔洞,露出一片明净的天穹。
……
相距夏府不过七八里地的那处僻静农家小院里,正看着鸭仔觅食的年轻人抬起明亮的双眼看着异象渐露的云州天空,脸上似笑非笑,“终于做出决定了吗?哥哥。”
相隔千里的青城山上剑阁中,一个老者脸色苍白却透出不正常的绯红色,膝上一柄剑修长妩媚,念奴两字隐约可见。老人眉头低锁,似乎不解是谁明知九州动荡却敢如此肆意的释放夺天破境气息,唯恐天下不知。
就连三千余里外的扬州城,城里城外也各有一人齐齐抬头看向碧落城方向。宅院里狐氅少年随即低头继续细细品味怀中女子红唇,巨大车厢中的娇俏女子却面露微笑,自言自语道,“一个来了,第二个应该也不远了吧。”
只有碎玉海中的某处水中宫殿里,围坐在一炉红炭清茶旁对弈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白发少年看着对面老者挑眉,老者却是捻须沉吟,随即摇了摇头。白发少年低声轻叹道,“既然你还不肯现身,那就只有我这便宜师父去了。”
说罢一指棋盘,“轮到我了,你可别为老不尊拈我的子儿。”
颜轩正呵呵一笑,似乎听明白了他话里意味,挥手示意他快去,不忘答道,“我难道没子可拈?非得动你的?”
少年哼了一声,身影渺渺,留下一句话余音袅袅。
“你的子还在困境里,我的可是马上破境了。”
……
【红票,收藏啊,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