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
字体:16+-

第两百零五章 不能说的秘密(下)

“好奇心会要你的命,我记得,你刚才说过。”

前半句还是颜子虚的声音,中间便逐渐低沉,到最后传入黑衣女纱罗的耳中的完全变作另一个人,其中沉重而略带审判意味的语气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经不可逆转的事实。修行者可以轻易用药物或者法诀改变口腔咽喉形状以变声,所以在现实世界变声并不为奇。但在颜子虚的识海意根深处,发生这种情况,只能意味着一个答案——当神魂的声音发生变化,也就是灵魂发生了变化。

纱罗眼里看到的还是颜子虚的模样,不可做假的神魂本相,而其声音变化就像活生生从一个人里分离撕裂出另外一个他,这一切让她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如果在识海里也需要呼吸的话。

这种前所未闻的情景,完全超过了她毕生累积所知晓的范畴,即便这次袭击海族潮市经过了经年累月的准备,甚至连九州世界主要修行宗门的许多不传之秘都烂熟于心,可这简单的三句话,便彻底粉碎了她先前的自信。

恐惧,来源于不可知。夜行的人们畏惧黑暗,因为担心黑暗中会有什么突然袭来;修行者敬畏命运,因为不知道时刻变化的将来会演化出何种无法抵御的劫数;阿修罗族同样有恐惧之心,即便是自认为此次九州之行已经万无一失的纱罗。

在识海分光秘术被抵抗后,她有些好奇;彻底禁锢意根后的颜子虚能够破禁而出,她开始不解;而当神魂的声音都开始变化时,她已经心神动摇,恐惧暗生。

纱罗不是不知惧之人,神皇一皱眉,全族人膝盖弯都打颤,她也不例外,即便她是神皇最小最宠的义女——纱罗公主,天生就有皇家独有的黑瞳;即便族人都说她是继小皇子胤禛之后最有可能接受皇帝陛下御传心血之人;即便在获得皇帝御赐心血满头海蓝短发变乌之后,她还是会始终如一的保持对神皇的敬畏之心。

阿修罗全族,皆不惧生死,仅畏神皇,除了两个特例——早已去世的大皇子和修行天赋唯一能与大皇子比肩的二十三皇子。大皇子天性胆小怕死,据说是神皇很久以前游历三千世界时同一名异界女子所生,虽说修行境界极高,却好像从没跟人动过手,神皇一生所下旨意多为征讨四方的军令,遇到这个不愿跟人动手的大皇子自然无效;二十三皇子则截然相反,半生荒淫暴戾,最喜未经人事的少女,而遇到美貌人妻则是一定要根据其美貌程度判断其夫容貌是否相配,但有男方长相如“牛粪”者,则定要将两人一并剜去双眼,并谓其男方是色迷了眼,女方是白瞎了眼,合当遇到他这个命里的劫数。至于神皇命令,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日不在阿修罗界居住的皇二十三子历来是半听不听,神皇拿他也没办法。

不知为何脑中闪过这些闲杂事情,纱罗回过神来时,颜子虚已经走到了她近前三尺处,而她双脚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半步也退不下去。

“阿修罗皇族才能修习的识海分光术,当年正是凭借这门秘法九州几乎所有宗门的真传都落入皇族之手,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你有皇族黑瞳,可头发颜色,却不是皇族的黑,有趣。”

颜子虚此时双目灼灼,哪里有瞎子应有的茫然,显然已经是跟纱罗先前讲的那样凭借意根虚空里再生五境,取回了被抹去的五感。

“无矩境界如同仙人,你明明已经是仙人修为,为何要降尊纡贵扮成至虚躲在别人身体里,要不是我偶然发现你的秘密,还真被你李代桃僵糊弄了过去。”纱罗收起起先的轻视语气,平息心情说道。

“想不到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好奇。我就是我,哪里有什么降尊纡贵李代桃僵之说。”

“舌头会说谎,神魂的声音却不会。”

颜子虚笑了笑,说道,“那你用神魂的眼睛看看,我跟刚才可有不同?”

纱罗点漆双眸里,依旧是那个颜子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无一异样。

“可是……”

“这一切已经不是你能理解的。你应该庆幸,随着我的修为由洞玄进入至虚,我的脾气性格也逐渐跟我融合。原本以为进入黄昏战场后能有机缘摘去这最后一片遮住眼睛的叶子,你却赶在这个关口出现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冲你这双黑色眼睛,我也不好下手杀你。”颜子虚蹙起眉头说着听起来思绪用词极其混乱的话,似乎有些犯难。

纱罗心头火起,历来逞强好胜根本没人能够这般视其如同砧板上的死鱼,大声说道,“就算你是无矩,也不过跟我一样,胜负五五之间罢了,凭什么说得你就能一根指头碾死我似的。”

说罢她突然语塞,想起先前说过那些一根指头碾死某人,以及好奇心要命的话,如今都一一返还到自己身上,倒像是搬起石头狠狠砸了自己一下似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颜子虚也不跟她争论,依旧为怎么处理这个跟天魔皇族脱不了干系的女子发愁。

“你若要战,那便战”,纱罗见面前男人不搭理自己,越发火大,“我阿修罗族人一生注定与战结缘,如果不能愈战愈强,还不如自裁了事。”

说罢就要动手。

“你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求死。”又是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

“这可是我的识海,换句话说就是我的世界,你以为你凭什么赢。”

一句话直接命中要害。无矩境界之人面对同等境界的修行者,绝不会在对方清醒之时轻易进入对方的识海,那是一个比领域更领域的世界,换句话说,那是一个只要对方开口说你死了,你真就死了的绝对之地。

没有你来我往,实招虚招,比的就是谁的神魂更为强大,数百年前有个荒诞不羁的仙人曾经说过,无矩境界的神魂相争,倒像是市井之徒的彼此谩骂,谁脸皮薄没忍住脸红了,就输了,而要试出脸皮厚薄,根本不需要刀剑互劈术法对轰,就是几个字的事。

同理,一念之间的事。

“我是阿修罗族神皇的义女,御赐名号纱罗。既然进了你的六根界,断断没有不求有功,但求全身而退的道理。”

黑衣女豪气再起,依旧是一指点来,仍旧是那识海分光术,不过这次是全力而发,只求将颜子虚神魂六识尽数抹灭。

那一点微光细看处,耀眼如烈日,居然隐隐有不能直视的刺痛感。

阿修罗界的烈日,永远高悬在头顶,泼洒如神皇天威般不能直视的浩然光辉。识海分光术源于阿修罗族祖先对于这浩然光辉的内在七色分光的理解,融入人类身心七情之喜怒忧思悲恐惊。人心不离七情,所以记忆必定逃不开识海分光术的解析。

这一指比起先前一指更为简单粗暴。

日光和煦能催生万物,而炎炎烈日下,只有寸草不生的沙漠。

微光炸开,识海里无边黑暗顿时被照亮。

这点白色火炎,以纱罗指尖为圆心,七情做炭,六欲为油,眨眼间爆开一圈白色光环,无声飞掠到黑暗深处。

“天魔技•识海白炎破!”

……

一切重回到宝货楼一层,纱罗如释重负般垂下手臂,刚才识海里运用神魂发出的一击白炎破看似轻松,实际上已经将她体内所有元气和精神一扫而空。体内皇族大巫布下的那道禁制符再度发挥作用,头上海蓝色发丝尽数转为黑色,脸上的骨质面具似乎也因为元气耗尽而开始龟裂,悉悉索索的碎成粉末飘落地面。

再看去,赫然是一个眉眼如刀、红唇似酒的翼州轻柔女子。

看到颜子虚呆立在前方双目不睁,她轻轻松了口气。

“这一击很漂亮,但是还不够。”颜子虚缓缓睁开眼睛,笑着掸了掸衣袖,“看来即便同为无矩,你也不如我。”

纱罗只觉得喉咙被无形大手扼住,半晌才勉强吐出一口气来。

最后是无力的疑问和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你究竟是谁?决没有人类能在白炎破之下毫发无损……就算是无矩也不可能……”

“无所谓,你可以认为我不是人,或者我不是无矩。”

颜子虚走近两步,伸出手来,“把这座大阵的阵眼给我,在我想好怎么处置你之前,你可得好好活下去,千万别有拼个鱼死网破的愚蠢念头。”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纱罗,她倔强抬头直视颜子虚,刚要有所举动,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你既然有皇族血脉,就应该知道在天魔一族中,什么人才能拥有它。”

仅仅在严貂珰和叶似锦面前出现过的这个“它”显现在纱罗面前,不过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原本不过是九州大地上画工较好的的黑白面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形状,甚至连质地也变得和纱罗的骨面无异。

不同的是,面具上勾勒出眉眼的黑色条纹变成了散发出细微粼光的乌金色,边角多处飞起,狰狞威猛。

颜子虚取下自己脸上乌金描纹的骨面,递到纱罗面前。

“你,你竟然是……”

虽然乌金色的描纹略有不同,但是眼前这枚面具上带有的气息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只有神皇和被神皇恩赐过一滴心血的二十三皇子胤禛的面具才能散发出的统御威压。

阿修罗族真正的皇族象征,阿修罗魔纹铠的核心!

纱罗的心思一片混乱。如此完整覆盖整个面部的魔纹面具,似乎只有寥寥无几的数人才有,除了神皇和皇兄胤禛,还有谁?皇族七位大巫也仅仅三人能有如此完整的魔纹面具,更何况上面的乌金色,虽然不同于神皇以及皇兄胤禛面具上那纯正无暇的金色,可其中蕴含的天然统御威压,只有见识过皇族真血的人才知道。

纱罗情不自禁的单膝跪在了地上,双手恭敬捧起那张魔纹面具。

此刻,她眼里只有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骨面。

颜子虚脸上泛起略带苦涩的冷笑,“哼,你就不在乎,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

“纱罗跪的是神皇真血。”半晌后,颜子虚听到的是一句让他嘴角冷笑更甚的回答。

“可怜,你自以为知道了七百年前事情的始末,其中曲折,现在有几人能真正知道?”

颜子虚一挥手,纱罗手捧的面具化作一点微光,直奔她的眉心。

在她放弃抵抗晕倒之前,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这点让她再熟悉不过的微光,赫然就是皇族秘法——识海分光术,只不过熟练程度以及施放速度与她先前相比,一个是皓月,一个是萤火。

一句她没能听到的话自颜子虚嘴里喃喃念出。

“你天魔一族就算学遍了九州在内的三千世界无穷秘法,却连自己的所谓本源真血都丢了,还有什么脸面自称为诸界的毁灭者?”

宝货楼厅堂里颜子虚身影茕茕孑立。

这句话,是说给纱罗听,还是对他自己讲,没人知道。

……

……

【ps:第一卷二十章,由爱故生忧由忧故生怖,确有其出处,而我记得的却是金庸书里袁紫衣嘴里说出来的,小胡斐你没福气没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