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第三天。
羽婵娟每晚都会乘着那只名叫雪莲的大鹤从天而降,陪着孟罗钓钓虾蟹,哼哼翼州的民谣。没有明媚阳光,莺飞草长,只有轻舟一艘,皓月一盘,和拍打礁石的轻松海浪,时不时扬起的青青钓竿甩出一串银铃清笑,碎玉海那片岛礁在地图上连个名字都找不到,在孟罗心里却像是小小天堂一般倾城不换。
到了第三天,孟罗便带来火石干柴,羽婵娟钓起的海物中随意选了几样用九字刀切开就火烤熟,倒也吃得过瘾。少女偶尔陪他吃上小半只就停口,孟罗问她为何不吃,羽婵娟只说自幼体虚,吃不得太多,似乎托着腮看对面的男子胡嚼海吃更能让她开心。混的熟了,雪莲也不再费力在空中苦苦盘旋,而是傲娇的站在两人身后,在遍地乱爬的虾蟹里用长喙扒拉挑选,偶尔啄几只它看得入眼的入肚,经常以鄙视的眼光看孟罗大小不忌的尽数塞下肚,俨然它才是品味水准极高的老餮一般。
孟罗唯一的遗憾就是羽婵娟每天呆的时间太短,不足半个时辰就要驾鹤归家,心思秀巧的少女看出他的惆怅,渐渐放宽了时限,只是在某个大半时间都在憨傻痴笑的人心里,即便一个时辰也就是眨眼的时光。
少女看向那把纤秀长刀的眼光始终有些忌惮,看到孟罗毫不在意的拿来切虾剖鱼久了,才敢靠近些,孟罗想起当日他一说要下水捞刀便不见她踪影,心想这小姑娘不是厌恶兵刃吧,随手反过九字刀,捏着刀背把柄递过去,示意羽婵娟拿着。
少女畏缩的凑近,先像只小猫般嗅嗅味道,才犹豫着接过长刀,问道,“你的刀怎么没有血腥味?”
孟罗看着她的神情不禁大笑,想了想说道“这柄刀好像还没砍过活人,当然没有血腥味,不过今天剖了些鱼虾,鱼腥味倒是不少。”
“难怪跟我哥哥那把剑不一样。”羽婵娟忍不住也笑了笑,过了半晌才说道,“我知道我这说法有些怪,可我真的不希望你的这把刀变得跟我哥哥的那柄剑一样,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害怕。”
“不要让它去杀人,好不好?”
这个近乎于荒诞的恳求让孟罗心里一阵纠结,然而却还是点了点头,嘴里打趣的说道,“这下九州世界太平盛世到来的日子又得往后拖了。”
羽婵娟被他逗得轻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接着说道,“屠万人而得一人安生,这种太平世界我宁愿不要。”
孟罗没想到她还有这种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顺着她的话说道,“你说的也没错,打得过的自然不用杀,打不过的也只能跑,我的逃跑功夫向来不错。”
“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不用靠杀人,就能好好活着。”
羽婵娟的头垂了下去,捏着刀柄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是陷入到某些痛苦回忆当中,一时间让孟罗有些措手不及,搓着手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啊,对了,这把刀还没有名字呢,你那只鹤都有个好听的名字,不如帮我给它取个名啊。”好容易想到另外的话题,孟罗蹩脚的把一旁正在梳理羽毛的雪莲扯了进来,仙鹤听到孟罗叫了它的名字,只是把头转过来瞪了他一眼,继续自恋的打理它的双翅长翎。
“不用麻烦了。”
冷冷的话语声从空中传来。
“婵娟,马上跟我走!”
两人天堂变成三人世界,难免会有些挤。
更何况开口就是要让孟罗做别鹤孤鸾,更让人无端冒火。
抬头看去,云端说话那人有心无意站的位置偏偏又刚好在孟罗和月亮之间,心情不爽的某人只看到那面皎洁的银盘中间一个黑色剪影,面容虽然俊秀却满眼孤傲,连余光都不屑于赏给孟罗一丝,看着羽婵娟双眉紧锁。
孟罗却是从这名年轻男子身上硬生生看出三分邪气五分阴狠来,剩下两分还是赤裸裸的厌恶。“你谁啊,呼来喝去的,你以为你是婵娟他哥啊。”
孟罗越看这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越觉得恼火,见这人面容和羽婵娟一点都不像,便不假思索的反唇相讥。
羽婵娟脸色骤变,拉着孟罗衣袖拽了拽,小声说道,“他就是我哥哥,羽临伽,我们同父异母。”
看到孟罗尴尬的样子,少女带着歉意接着说道,“我爹总说我和我死去的娘一模一样。你别在意,我哥哥就是这个脾气性子,总对人爱理不理的。”
空中那男子见自己妹妹恋恋不舍的样子说个不停,手还拉着孟罗衣袖,眼中厉芒闪过,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啸然而至,显然还是不想行偷袭之举,尽管出手的目标只是孟罗的半截衣袖。
嗤啦一声,羽婵娟手里扯下半截袖子,脸色也沉了下来。
“哥,你过分了。”
“如果你还不跟我回岛,我就砍了这个外乡人的一只手,我不介意你说我很过分或是非常过分。别忘了,父亲准你出来时可说过,你不得离开我十丈之外。”羽临伽手中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剑甫出,天地间瞬时好像变得阴冷起来,那剑刃上一点绿光环绕飞舞,像是某种海兽的魂魄。
孟罗被惹出真火,一把将羽婵娟拉到身后,擎出九字刀点了点羽临伽,笑道,“我正好想活动活动筋骨,你下来啊,试试小爷的手是不是那么好砍。”
羽婵娟心里着急,提醒道,“你别乱来,我虽然不修行,可我哥早已经是洞玄巅峰,连我爹都说他至虚有望。他那柄剑专吞剑下亡魂,那点绿光就是数日前他在海中杀了一头堪比洞玄巅峰的织潮兽所吸纳的魂魄。”
依旧停在半空中的羽临伽听到孟罗的叫阵,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般摇头不已,“洞玄初境的萤火之光,连御空都不做不到,也敢叫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孟罗听宁安宁说过,只要不差一个境界,就有一拼之力,虽然洞玄初境比起洞玄巅峰确实相距甚远,可他还是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低下头去,即便那人是羽婵娟同父异母的兄长。
拿出了少年时滚刀丛的血性后,孟罗嘴里也不由自主冒出了烟雨街上骂战时的流氓语气,“大舅子,看在婵娟份上,我让你一剑。”
羽婵娟一直不曾听过孟罗说过什么孟浪的话,除了哪天在雪莲背上听到一句甜蜜告白,如今当着羽临伽说的这句话虽然有临阵激将的意思,却还是让她破天荒的红了脸。羽临伽看到妹妹这番模样,脸上更是结了一层白霜似的难看,冷笑着说道,“好好好,看得出我妹妹对你有意思,那这样就更饶不得你。婵娟,爹爹可是说过的,你必须跟翼家联姻,莫非翼家三兄弟你一个都没看上,都比不上这个只会说大话的外乡人?”
听得羽婵娟在孟罗背后细如蚊蚋的憋出一个是字,孟罗哈哈大笑,羽临伽脸色铁青。
一道剑光如游龙般跨过十余丈距离,直扑孟罗胸口而来,大有将两人一同击杀之意。
孟罗横刀于胸前,硬是用九字刀刃挡住了这一剑,半步不退;然而胸口却像是被一记大石击中,喉咙一甜,咳出一口血来。
气海穴那枚混沌气旋狂转,将藉由九字刀刃侵入体内的剑意借着那口血尽数驱除,兵字诀疯狂修复,须臾间将体内破损之处尽数弥补完好,孟罗一抹嘴角血渍,笑着回头对着花容失色的羽婵娟说道,“没事,我皮厚血多,就当吐了口痰。”
“哥,你再动手我就跟你翻脸了。”羽婵娟不听孟罗解释,向前一转,反又挡在了他的身前。
孟罗一阵郁闷,心想这算怎么回事,莫非还要个女孩子替自己挡刀吗?
心里纠结归纠结,然而脑海中回想的却是昨日洞玄破境时刻骨铭心的感悟,天地元气再不陌生,宛如身体血肉的延伸,豪气万丈的吐气开声大喝了一声,朝着虚空中迈出了一步。
一步三尺,摇摇晃晃。
再一步,人已经到了一丈开外,双足站稳后,孟罗朝着身后岛礁上的羽婵娟笑笑,迈出第三步。
稳如泰山般站在羽临伽面前三丈处,九字刀斜斜抬起,“皆!”
漆黑甲胄加身,乌金面具覆面,观世白眼怒睁间外缚印圆满,骤然长了一半不止的九字刃上剑意凝结,璀璨若月光流转。
“来吧。”孟罗感受着脚下如履平地一般的踏实感,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对手那柄秀气得有些娘的三尺青锋上。
羽临伽脸上闪过冷笑,哼然说道,“看起来好像厉害了一点,不过,还是不够看。”
“是么?!”
孟罗虎目圆睁,十丈内天地元气暴卷,瞬间被九字吸纳,刀锋上犹如亮起一轮月光。深知差距明显,孟罗毫不犹豫选择了一击决胜负的方式。
一瞬间疯狂吸纳元气的方式让他甚至有种体内经脉如风中蛛丝逢骤雨的乏力感,好像只要再多吸纳一丝元气就会尽数断碎。第一次发觉自己引以为豪的体力发挥不了太多作用的荒唐感觉油然而生,唯一的依靠就是那九字剑诀御使之下的气海漩涡,孟罗只觉得原本如臂使指的九字刀变得沉重得像刀尖上挑了一座大山,嘴里大喝了一声。
“临!”
观世白眼中不动明王印闪现。
刀锋上那轮宛如实质般的沉重月光终于被推离刀尖,甫一离开,下一瞬间,便无视了两人中间的三丈距离,直接到了羽临伽的胸口。
一报还一报,让你也尝尝吐血的滋味,孟罗吐出一口浊气,这一刀若是当日在日出国对战新免武藏,只怕十个剑圣也一起切成两半,可眼前这个洞玄巅峰的对手尽管托大到连防御姿势都没有,虽然这一刀比起他刚才那道剑光毫不逊色,孟罗也只是想着最多能让他同样吐口血罢了。
羽临伽骄傲至极的瞥了一眼孟罗耗尽所有元气劈出的全力一击,握剑的右手都懒得抬,仅仅伸出左手的一根指头。
比女人的手还要纤长的食指,轻轻点在了那轮月光的弧线顶端。
一霎那间,满天萤火崩散。
沉重如山岳的月轮被他一指点中,眨眼便化成无数细小星光,四处飞溅,像凭空来了一场宏大的流星雨。
羽临伽挑了挑眉,冷狞之意凝聚眉间,“把奥义九字和密宗手印融合到剑诀里吗?很有意思,不过我说了,还是不够。”
那柄秀长的剑缓缓横于胸前。
那点绿光骤然亮了十倍,如同凶兽顷刻苏醒,摇头晃脑的站起身来,活灵活现的一只织潮兽的模样。巨大的兽口傲然张开,利齿狰狞毕露。
百丈内的元气再度翻转涌动,一瞬间尽数被这只海兽魂魄凝聚的光体吸入口中。
一股让人心悸的危机感在孟罗心中狂跳,观世白眼里,竟然生出被完全锁定而无处可躲的颓然感觉。
气海里已经空荡荡,那个如银河般的漩涡已经暗淡无光,各处经脉传来的颤抖感比肌肉的乏力更让人沮丧。怎么办?孟罗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鼻间似乎嗅到了那柄秀气长剑散发出的浓重血煞之气。
难怪羽婵娟求自己不要让九字刀杀人,对面那柄剑究竟斩了多少人命才有这么重的煞气?
孟罗勉强将刀举起,嘴角泛出无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