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统帅似乎也没料到宋军居然一下子就冲上了炮垒。扼守炮垒的辽军几乎被砍杀殆尽,剩下的纷纷跪地投降时,辽军既没有用隐藏的火炮轰击炮垒,也没有发起有力的反击。
“好家伙!”这时候,观战的宋军军官开始喜形于色,“拿下来了,杀光他们!”
张宪也意识到,辽军是出了什么岔子,而非陷阱什么的。
“擂鼓!助我军威!”他立刻下令,催促前方火铳营加快进军,又调遣了五个火铳营保护着一百多名炮手快速朝辽军炮垒赶过去,其他宋军炮手则集中炮口朝着辽军中心炮垒的后方轰击。宋军营垒上空笼罩不散的硝烟,火炮轰轰地不停地发射着,许多炮长都下达了双份装药的命令,黑色圆铁炮弹,从辽军炮垒上空划着弧线掠过,落在炮垒后方,那是李若虚目力不能及的地方,他想象得到,如果辽军大队人马想要从后方夺回炮垒的话,在宋军炮弹之下,辽军定会死伤惨重。但是,现在辽军炮垒上仅有两千不到宋军骑兵,如果辽军统帅不惜伤亡也要夺回炮垒的话,骑兵是挡不住的。
随着宋军火铳营越来越靠近辽军的营垒,张宪身边的军官们陷入了一致的沉默中。
“快点,快呀!”李若虚仿佛听到有人在念叨。
他左右一看,每个人都闭着嘴,那声音仿佛来源于自己脑海中的想象。
没有什么比付出惨重伤亡后的胜利从手中溜走更让人沮丧的了。所有的军官都盯着辽军的炮垒,因为紧张,有人不断地抻平军袍上并不存在的褶子,有人不断地将军袍束带扎紧再扎紧,有人摩挲着发汗的手心,有人从地上捡起土坷垃揉碎,又再度捡起。辽军其他营垒上的火炮已经开始冲着中心营垒和宋军火铳营开炮,但是,这些零星分散的炮弹并不能以阻止火铳营前进。
炮弹呼呼地在宋军头顶飞过,火铳手们穿过弥漫的硝烟,踏过同袍的尸体,朝着辽军炮垒跑去。“好样的!”“没有给岳帅丢人啊!”张宪身旁的幕僚军官中响起一片赞扬声,这时候,刚刚退下来的战锋队已经回到本阵,有人满身都是鲜血,战锋队出阵时将有四千火铳手,此刻撤回来的两千不到,这一批火铳手个个脸色苍白,低着头,有人背着受伤的同伴,许多人脸色疲倦,一些人仿佛失魂落魄,有些人还在为刚才的溃逃而羞愧。战锋队的惨状,让军官们暂时停止欢呼赞叹,有人对这些败兵投以异样的眼光,有人看向张宪,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张将军,步军营张志将军战死,请大人降罪。”一个营指挥跪在张宪面前道。
“起来,张志是好汉子,”张宪看着他,脸色沉郁,张志是他的同族,跟随张宪也有十数年了,没想到战殁在这里。他扶起请罪的军官,沉声道,“张志麾下的儿郎,也个个是好样的。回去告诉他们,我张宪必为他们请功!战殁、受伤的,也会厚恤。”说话的时候,张宪一直注视着前方炮垒的争夺,第二波出阵的火铳营离辽军炮垒已经很近。请罪的军官站起身来,脸色稍稍放缓,前方大战正酣,他也不敢多耽误张宪时间,仍是告罪下去了。步军战锋队折损近半,已不能再战。张宪着这军官安抚幸存将士,侥幸生还的众人的心神稍安。
张宪不但不怪罪战锋队火铳手,反而要为他们请功,李若虚也轻舒了口气。
战锋队不可谓不勇,但他们毕竟是溃败下来了,是逃兵还是胜兵,全看战场统帅的态度。
张宪再度举起千里镜,将目光投向战场前方的辽军中心炮垒。
这时,第二波五千火铳手几乎登上了炮垒,他们一部分检查火炮,利用辽军的营垒四面架设火铳,另一部分则在空地上分列方阵,弥漫的硝烟中,每一个火铳手神色都很紧张,在火铳手方阵的间隙中,不时出现辽军的身影,旗帜,有时两军骑兵交错而过。战场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宋军火炮不断朝对面炮垒后方发射炮弹,大批队伍严整的辽军步卒从后方冲上来,又狼狈不堪地被宋军打退回去,当第三波宋军火铳手增援上了炮垒,三千骑兵迂回到辽军防线的侧翼,并打垮了大约三千辽军步卒的方阵之后,宋军火炮手将辽军来不及捣毁的火炮调转炮口,发射了一轮霰弹之后,面对严阵以待的宋军,辽军只能放弃夺回炮垒的努力。
“萧大人,炮垒丢失,一定要治斡尔帖的罪!”
萧塔赤坐在铺着虎皮的长凳上,垂首看着满面怒容的耶律恕。
萧塔赤并不关心耶律恕告状的内容,蔑尔勃人以血还血,在萧塔赤看来并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斡尔帖这个莽夫选择的时机不对罢了。若是旁人,杀了也就杀了,但耶律恕乃是契丹人中少有精通火炮的军官,连耶律大石都记得他的名字。萧塔赤盯着他的脸,目光十分凌厉,耶律恕不自觉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炮垒丢失,同时丢掉的还有河间辽军一多半重炮和火炮手,没有人承担责任是不行的。他硬着头皮来状告斡尔帖,也是不得不为。
一个时辰的苦战,中心炮垒丢失,宣告辽军在河间城外苦心经营的营垒防线告破,除了蔑尔勃骑兵外,步军和炮营都损失惨重。河间的辽军步卒大部分都是奚人和宋国降兵,战斗意志十分薄弱。在反攻炮垒的时候,辽军步卒成群地崩溃,军法队的弯刀都阻止不住他们的逃跑。宋军巩固了防线,将在炮垒上架设起重炮,河间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多久。今天这一场战斗,可以说决定了整个河间之战的胜败。而从战场局势看,如果不投入蔑尔勃骑兵强行冲击炮垒的话,辽军步卒要夺回中心炮垒是毫无希望的。
“斡尔帖行事莽撞,我会抽他鞭子的。”
萧塔赤站起身来,拍着耶律恕的肩头,安慰他道。耶律恕身子僵硬,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萧塔赤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回头对其他辽军将领道:“我们守河间半个月,和宋人血战数场,大炮、将士折损近半,宋军来势汹汹,如果再苦守下去的话,不但河间保不住,将士们恐怕也保不住,地方丢了不打紧,将士们要是折损了,就再也活不过来。对皇帝陛下来说,勇士比土地更加重要。”他毫无芥蒂地挽起耶律恕的肩膀,看着众人道,“这里河流纵横,土地松软,不利于骑兵奔驰,在河间与宋军前锋决战,是拿我们的短处去碰宋军的长处,所以,我觉得,与其死守河间,不如趁着宋军立足未稳,退往雄州再做打算,你等以为如何?
耶律恕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萧塔赤。
河间辽军损失近半不错,但是,河间辽军主力,一万蔑尔勃骑兵几乎分毫未损,对宋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耶律恕的喉头动了动,低下头没有说话,其他辽军将领也没有反对。
萧塔赤是萧后爱婿,又深得耶律大石的器重,当初北院将他放在河间前线,萧塔赤老老实实就来了,而且在河间城外摆出深沟壁垒的样子,众将都以为他要死守河间城,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萧塔赤压根儿就没想困过守河间城。正是因为不愿意被宋军围困,他才将防守的重点放在城外凭借地势修筑的营垒,城外的防线一失,萧塔赤便毫不犹豫地准备撤退。
“谁要反对,谁就留下来守这座孤城好了。”萧塔赤沉静地看着帐下辽军将领。
没有人反对,萧塔赤的威严,已经深深渗透进了河间辽军每一个将领之心中。
哪怕他明摆着保存蔑尔勃骑兵的实力,在河间,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将领们更没人怀疑,萧塔赤绝对说得到,做得多。他们只能尽量避免自己的损失。这时,有一些将领心下甚至松了口气,萧塔赤做了决断,大家不用在河间与宋人死打硬拼了。契丹人、奚人都不喜欢被动守城,宋国降将更没有死战的决心,于是,撤军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激怒宋军,辽军是静悄悄的趁夜撤退的,也没有放火。直到第二天拂晓时分,斥候试探接近辽军第二道营垒的时候,才发现对面已经空无一人,河间城门大开,幸存的百姓见宋军骑兵入城,无不欢天喜地相迎,斥候稍一询问,便明白了辽军动向。
“张大人,辽狗人撤了!”斥候一脸惊喜,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道,“要不要追击?”
“追击?”张宪抬头看了看周围,又垂下眼皮。
夺下辽军炮垒后,为了防备辽军的反攻,宋军连夜调动人马,加固了这个炮垒。在炮垒后面,大车、战马、帐篷到处拥挤不堪,而更后面一点的地方则临时建起了医治伤兵的医帐,许多血迹斑斑的伤者或坐或卧,呻吟哀嚎之声整夜未绝于耳。更远处的战场上,来不及收殓的数千具尸体遍布疆场,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宋军的尸体、辽军的尸体,很难计算出几个宋军的生命兑换了几个辽军。天上乌鸦不断的盘旋,它们闻到了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
“不必追击了。”张宪垂首摘下头盔,摇了摇头,道,“加固营垒,向岳帅报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