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铳营将黄澄澄的粟米运回去后,整个大营都轰动了。
从白羽军、铁骨军到其它火铳营,都赶过来要分一杯羹。按照夏国的军制,营队单独缴获的物资可以自留三成。但负责辎重配给的行军司马认为,火铳营只和镇国军对峙,没有发生战斗,因此不能算缴获。于是吴阶亲自首肯,将三百石谷子平分给各营,两万大军,上至将军,下至火铳手,每人只分得一升五合粟米。王器之据理力争,行军司马方才给火铳第八营争取到了每人三升的特殊优待。比王上将军还要多一倍。饶是如此,军士军官里也有些怨言,有的抱怨行军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镇国军对峙过,这谷子也算是第八营战场缴获了。有的的后悔没有和镇国军小小冲突一下,坐实“战场缴获”的资格。当然,得陇望蜀的抱怨只局限在军官军士中间,底下的火铳手都喜笑颜开。
西城门内外,到处都是埋锅造饭的军卒。小米特有的香味弥漫在营里。
“熬粥喝呢?还蒸黄馍馍?”包七丈将一把谷子捧起来,在鼻子上嗅了嗅,捧着头发愁道,给所谓“幸福的烦恼”,做了个绝佳的注解。
郭宏笑道:“包大哥的手艺,怎么做都不错。”他把自己领得的一袋米交给包七丈,“要出力找我啊。”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皱巴巴地星图看了起来,包七丈笑着点了点头。这老兄弟是从军后才识字的。赵将军在火铳军里不光教人识字念文,还教观天侧地之术。包七丈这辈子是土里刨食的命,但年轻一些的郭宏对未来的打算就不一样。
大夏的疆土无边无际,北疆、河中、乃至关中、蜀中有些地方都只有大略的地图。为了分给荫户土地,寻找矿藏,确定边界,也为方便调兵遣将,丞相府将广阔的国境分成百上千个部分,从民间雇佣掌握观天侧地术的人绘制详细地图。
观天侧地是个极为艰苦的活儿,需要绘制地图的往往都在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但报酬也也极为丰厚。在人烟稀少的北疆,丞相府和州府甚至直接将大片土地作为报酬给绘制地图的人。矿藏的收益权也归第一个标明经纬度的人所有。赵德在火铳军中传授观天侧地之术后,郭宏便迷上了这一个行当。郭宏识字不多,十个大食数字都没问题。他跟包七丈说,退役之后,不要授田,拿饷钱买一匹好马,背个皮囊做个观天测地客。
“好吧,拿就一半做黄馍馍,一半熬粥喝。”包七丈笑道,“等你老哥领到授田,老弟你过来,谷子,白面随便管饱。你大嫂子的手艺比老哥还好得多。”郭宏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又低头去记那些弯弯曲曲的大食数字。
白羽军营地里,军士们早已习惯以肉食奶食为主,对粟米的喜爱没有火铳手那么强烈,不过在距离关中千里之遥的襄阳城里能吃上中原小米,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军士大都出自小康人家,将整治一顿面食当成是乏味的行军打仗中的调剂。各营从骑射行军,握槊,刀术,甚至安排伙食,都各不相让。营地里,有人从火器营的铁匠铺里找来铁锤,将喂马的大石槽洗干净,将揉好的面团放在里面,一堆人轮流轮动铁锤砸面团子,据说能让面劲道无比,是某个关中面馆的独门秘技。其他人一边喂马,一边哄笑,丝毫看不出很快就要南下打仗的紧张。
“第二营做拉面,第三营是臊子面,第四营做铺盖面,”行军司马展元如数家珍般地请示道,“第五营搞烤饼子,第六营扯面,第七营裤带面,第八营弄油泼面,第九营蒸炊饼,杨校尉,咱们第一营搞点什么名堂镇镇他们?”
“不怕他们,”杨任笑道,“跟我出去一趟。”
“好啊。”展元笑道。他不知校尉又想出了什么招式。杨校尉在军中资格极老,威望极高,吴阶对他也礼敬三分。营里有杨校尉撑腰,只要不是闹出大乱子就没什问题。而杨任不在营中时,军士们办事就要更小心一些。
很快十几骑兵就嘻嘻哈哈聚在一起,亲兵的马鞍子后绑了好几个大袋子。“泡好的黄豆。”望着展元眼里疑惑的目光,杨任笑答道,“上午攻进城去,打听到了城西有处豆腐坊所在,咱们去弄一顿豆腐去。”他拍了拍肚子。豆腐在关中蜀中,都是常见。骑兵行军打仗,多是在荒漠野岭,随口啃啃肉干、奶饼,嚼点炒米面充饥,至多生火做个杂煮汤。军中带的黄豆是军马的饲料。
“好啊,”展元舔了舔嘴,笑道,“是好久没吃豆腐了。”
杨任哈哈大笑,一提马缰,当先在前面领路,十数骑兵跟在后面,一字纵队驰向襄阳城。
守城的火铳营军卒检验过校尉的金腰牌,恭敬地搬开城门外鹿角,放这一行骑兵入城。战马的蹄声在石板路上格外清脆响亮。
外面马蹄纷乱,动静颇大。周二十娘早早将豆腐坊关上了门,将裙子扎在腰间,坐在门槛上,无力将头靠在门板后,哀哀叹了口气。这该死的世道!豆腐坊一天都没生意。这大暑天的,昨夜里做出来的豆腐很快就要馊掉,只能卖给人家委诸。周二十娘曾叫王周氏,丈夫
王豆腐死得早,但夫家舍不得彩礼,想让王豆腐的弟弟接着娶寡嫂子。但周二十娘却不愿,自己带着两个儿女从王家搬了出来,恢复娘家的姓氏。一个寡妇靠着这豆腐坊拉扯儿女,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些大兵的,打仗打死了算了。”
周二十娘正恶狠狠地想着,枕着的门板忽然“砰砰砰”的砸响,她后脑勺被震得发痛,似乎是那些骑马的杀神上门了,他们想要干什么?“娘——”身后不远处,大一些的女儿拢着弟弟,眼中满是恐惧和慌张。周二十娘本能地跳起身来,双全攥紧,牙齿咬着嘴唇,好像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又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开门!”叫门的声音中气充沛,“大生意上门来了!”
“今天关门了,不做生意了。”周二十娘冲口而出。她又有些惋惜地回头望,宽大的桌案上,一板一板的豆腐,她点出来的豆腐白嫩可口,生意也是附近街坊最好的,每天至少要做五六板,往往午后就被买光了。
外面声音一滞,旋即道:“没做也没关系,咱们借你店里做豆腐的家伙用用。老板,开门吧。”说完又“咚咚咚”的敲起门来。敲门的人嗓门、力气都很大,他自以为是平常,周二十娘在听耳中却感觉好像砸门一般。左邻右舍都小心地从门缝里往外看,但没有人敢出来,连平常对豆腐西施垂涎三尺那个杀猪匠也不敢。膀大腰圆的几十个军士牵着战马,几乎将整个豆腐坊的门面围住了,捶门的动静仿佛打雷。
“罢了,祸事来了,躲不过去。”周二十娘含愤想道:“天杀的,快把门板弄坏了。”
房门打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站在门口,杨任一愣,目光越过她削瘦的肩头,看到两个孩子。
“这家没有男人?”杨任有些后悔,目光重新落在周二十娘身上,笑道,“老板娘,我等是过路的军士,借你家工坊的器具做点豆腐。”说完他指了指马鞍后鼓囊囊的口袋。
杨任的和善,反而让周二十娘有些不自在,她手指牵着裙角,低头道:“小店里还有一些,军爷要多少?”杨任也看到了店中摆着的木格和豆腐,笑道:“这些我们都买了。不过,我营里的兄弟不少,还有别的嘴馋的家伙,这点豆腐不够,老板娘,我们自己带了黄豆,就暂借你家的器具一用吧。”说着,不待周二十娘答应,拍了拍战马的脸,让它自己在店门外等候。随行的军士也笑嘻嘻地挤进了店铺,只留了两个人坐在门槛外面看马。
“把大门敞开着。”杨任嘱咐了一声,在豆腐坊看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豆腐坊和长安临街食店差不多,前面是店面,后面就是做豆腐的地方。“某家在长安也是开豆腐坊的,老板娘听说过长安么?”周二十娘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杨任歉意地笑笑,将军袍下摆扎在腰间,招呼几个军士将早已泡了四个时辰的黄豆搬过来,两人一组,一边将黄豆倒入石,一边推动石磨。这平常这石磨周二十娘用来要累的腰酸背疼的,在杨任等几个大汉的手里就像一头驯顺的小毛驴一样轻快。白色的黄豆浆汁很快就流淌了出来。杨任指点军士分别推磨、生火熬汁儿,最后跟周二十娘讨要了卤水点豆腐。
周二十娘几乎插不上手,只拢着两个儿女,站在一旁看。比平常多几倍的蒸汽充斥着整间豆腐坊,十几个彪形大汉身影在其中忙忙碌碌,她的眼神更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