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绍仪说着便打量冯小戥,见冯小戥西装革领,气宇轩昂,双眸如星,目光闪闪,不禁暗自诧异:黎元洪是怎么也养不出这样的人物,必定是李疯子的得意门徒!口却笑道:“观战的听皙子说是刘歆生先生和铁龚奇先生!这位叫什么名字?”
冯小戥也正打量着唐绍仪,见唐绍仪衣着如此洋派,举止某些革命党人还要进步,身为清廷议和大使,脑后面连一根假辫子也没有,心下不禁暗想:这或许是个心向革命的人物。但是袁世凯的野心,也在这只言片语中表露无疑,回想李大帅的预言,心下凛然。听见唐绍仪问到自己点头身笑道:“冯小戥!”
“哦,冯小戥!”唐绍仪仰脸略一沉思,目中放出光来,盯视冯小戥移时,忽然又黯淡下来,哈哈一笑道:“你们下你们的棋,不要扰了你们的雅兴!我一旁观弈,我们观棋不语,坐看你们龙虎斗!南军议和总代表伍庭芳先生不在,正事也不急着谈。”
他来此,也就是走个过场。他和袁世凯观点一致,和议地点还是放在上海最好,不止因为赵凤昌和张骞在上海,更因为这里是李疯子的地盘,有李疯子在,总让人感觉不安心。
这盘棋已弈至中盘,激战正烈。照棋面上瞧,黎元洪的白子四角占了三角,穿心相会,中间天元一带冯小戥三十余黑子被围无援,已无生望,可以说黎元洪胜势已定。冯小戥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又怕黎元洪来侵最后一角,拈着棋子迟疑地在星位下退尖一步,唐绍仪还不觉怎的,杨度却微微摇头叹息。
黎元洪已经听见了,他三角眼偷偷瞥一眼杨度,含笑在三路又投一白子,侵削冯小戥阵地。冯小戥虽跟李想学过几招,毕竟初学好杀便集中力量围攻,打算挽回败局,不料反被黎元洪轻灵腾挪几步,深深打入了腹地,白子竟逃了出去,眼见将要与大棋相连。冯小戥知道求胜无望,便起身笑道:“全军覆没矣,不敢言战了!”
“你的棋艺看来是受过高手指教的。”黎元洪笑道,“病在求胜心太切,杀心过重,则反失先手。”说罢看了唐绍仪一眼,脸上不无得意之色,想想又补了一句,“岂不闻《烂柯经》有云,‘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
杨度心气本高,因唐绍仪有话,已守定了“观棋不语”的宗旨,见黎元洪咧着肥胖的厚嘴唇,又是教训人“杀心过重”又是引经据典,一脸得意神色,心里便微微上火,轻笑一声道:“黎督,大道渊深,岂在口舌之间?岂不闻《易经》讲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冯先生这棋是他自要认输,就跟前上战局胜负属谁尚未可知呢!”
“哦?”唐绍仪虽也觉得黎元洪的话暗含讥刺,经他再三审视,觉得冯小戥棋势已无获胜的可能,听杨度这样说,似乎还有再战余地,便转脸问道,“如此局面难道还能返回?”
“黎督棋势已怃胜望。”号称鬼谷传人的杨度经过细心观察,已经熟悉了黎元洪的棋路,遂笑笑说道,“可惜的是冯先生审局不明。”
“那就请杨先生接着下!”黎元洪觉得杨度实在狂妄得没边儿,咽了一唾沫笑道,“你是国手,不才也可借此请教一二!”
“得罪!”杨度一出手便在黎元洪侵入的白子旁补了一着。
“妙手!”黎元洪看着,虽是先手,却并不出奇,便退子向后一连,胖脸憨厚地笑道,“君可谓:持重而廉者多胜!”
杨度知道他在挖苦自己,见自家阵地已经稳固,微微一笑再投一子,卡断了黎元洪的腹地与棋根相连之处。
“高着!”黎元洪见他本事不过如此,很有点喜形于色,将袖子一抖又扳出一子,笑道:“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黎督!”杨度不得不遏制一下他的气焰了,便一边投子,一边正色说道,“你是熟读《围棋十三篇》的了,其中有一篇说得好:谋言诡行乃战国纵横之说。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得品之下者,举无思虑,动则变诈,或用手以影其势,或发言以泄其机。得品之上者则异于是,皆深思而远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因胜于无朕,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词之喋喋,手势之翩翩哉!”杨度十分讨厌黎元洪的自吹自擂,引说的正是棋经十三篇中《邪正篇》里的话。黎元洪听了,腾地面红过耳,便不再言语,心里冷笑道:“少时叫你场光地净,一片白茫茫,让你再念《邪正篇》!”一咬牙,又在杨度惟一的角上点了二五杀着。
哪晓得杨度根本不加理睬,见黎元洪中腹的大块白棋与边角的连接已被卡断,便着着紧逼,紧围猛剿。
黎元洪微微冷笑,单手举起白子,居高投下,不几着间,便将杨度中腹地三十余子一下尽收,双手捧起来放在杨度手边。杨度棋盒边的黑子顿时堆积如山,棋枰上真人是“白茫茫”。黎元洪抬头看一眼毫无庚日杨度,却没敢再言语。
唐绍仪早料到有此下场,忙对杨度说道:“胜败军家常事,推枰吧!”
“少川!”杨度冷静地说道,“且投几着何妨?”说着牛起黑子,经经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之中。
黎元洪这才看出,自己被围困的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杨度这一了投入,正是做眼要点。当他手忙脚乱地补救时,哪里还来得及!刹那间已被刹成两截,像两条死蛇般任杨度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象环生。杨度毫不留情,冲、斡、绰、约、飞、关、割、黏、绞、夹、拶、扑样样得心应手,处处来得准确,黎元洪却疲于奔命,应对维艰。此时连不懂棋的两位洋大人也看出来,黎元洪已经全盘崩溃了。
唐绍仪心中高兴,见杨度兀自提子攻取黎元洪最后一块角地,竟像是要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黎元洪胖脸上满是汗水,尴尬万分,忙笑道:“君子不为己甚。”
杨度方笑着罢手。一局通算下来,黎元洪仅得八十余子,气得脸色发白的。杨度默默无言,九个人十八只眼,看着尸积如山的白子和黑鸦鸦的棋盘发怔。
半晌,黎元洪突然改容笑道:“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枰国手!我失敬了!”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刚才那一幕激烈的交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黎督,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为‘杀心太重’啊!”杨度笑道,“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兵凶战危,不能经启杀机,惴惴小心,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你如平心对局,合理合情,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就沦为输得这样惨?”
他虽然说得十分冷静,在黎元洪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高论聆听之下,殊觉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天道也好,人道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我。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略浅,算步少,便不胜。人定胜天,所以兵法才说‘多算胜,少算不胜’。”
“人定胜天是小势,天定胜人乃大势,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势而忘大势!”杨度淡兴勃发,显得神采照人,“黎督,误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围棋共分九品:人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讲的,顶多是个五品,连通幽也不能。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这个根本!譬如冯先生这块弱肉,被君用强吃了,再遇强手,以高品战你,还不是一败涂地?”
冯小戥轻轻一笑:“顺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民心才是天下大势!北洋军为何在湖北战场处处吃鳖,为何在占据优势的时候又要撤退,只因不得民心,无力维持!”
只是一个回合,杨度便知道自己决非冯小戥的对手,便不想再就这个题目说下去,恍然改容笑道:“咱们只顾说棋了!该谈正事了!”杨度话风一转,“成立共和国,袁氏亦赞成,不过不能出口耳。今所议者,非反对共和宗旨,但求和平达到之办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