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仁泰见众茶商这般模样,站起身来,轻击了两下手掌,身后的伴当捧了一叠事先制作好的文书来,他取了一张递给一个船主,让众人传阅,只见那文书上已经写好了各项买卖条款,只有买卖双方、茶叶品级、数量、价格各项还空白着等待填写,显然这成仁泰事先早就准备好了。待到众人看清了,成仁泰对众人拱了拱手笑道:“列位,若是没其他意见的,便请在这里画押吧,某家现在这里说清楚了:今日画押的某家方才说的在上品和中品茶价上加上一成只是今日有效,过了今天便不算数了!”
成仁泰话音刚落,对面人群中便是一片哗然。茶市中转运往北方的茶叶更是占了八成以上。若是照这位成东家所说的,今年的江陵茶市不收湘茶,只怕潭州城内的茶叶价格便会跌的惨不忍睹,自己若是不卖给他,还能卖给谁呢?可这位成东家的价码也是在太过刻薄了。众人正左右为难间,一个脾气火爆的怒道:“我随便找几个小商贩,拼却麻烦点,零散买了便是,也总比卖给你们价码高些!”
成仁泰听了,却并不回答,只是笑笑,便转过身去,向船下走去。早有一旁的伴当笑答道:“穷措大,好叫你知道,这江陵茶市不收湘茶的消息乃是我家主人刚刚得到的,上午那些小商贩还不知情才来收茶,现在往江陵的船行已经不再接受拖运茶叶的生意,只怕这消息已经传遍满城了,你们若能再卖出一两茶去,我胡三便随你姓!”正在说话间,岸上跑来一群人来,几个眼力好的已经看出其中有几个依稀正是上午卖茶的小茶商,看他们神色惶急的模样,只怕方才那人所说的并非假话,众船主脸色不禁黯然。
那答话伴当将摆开几案,将手中的契书摊开了,准备好笔墨,对面前那船主大声道:“你可要买,若是不买,便让开来,莫要挡了别人!”
那船主是个长大汉子,双目红肿,满脸都是风霜之色,显然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站在几案前呆呆的看着文书,双肩颤抖,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伴当看的不耐烦,索性扯过那船主的右手,将大拇指在印泥上一压,猛的在文书上一按,便拿起文书往那船主怀中一塞,便要应付下一个人。那船主手指一碰到文书,立刻醒过来,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红迹,又看了看文书上殷红色的指印,偌大一个汉字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那伴当听到哭声,顿时怒道:“哭啥,倒好似是咱们商号欺负你一般,还不快赶开去,莫要妨碍了生意。”
于是,众船主一个个鱼贯过来画押,虽然人人心中不忿,但正如那成仁泰所说的,这茶叶不卖给他们还能卖给谁呢?若是屯在手上,这茶叶不能吃,也不能喝,还要担着风险和丢失的各种花费。再说他们这些船还是第一波,随着春茶渐渐上市,后面的茶船还会一波波赶过来,只怕那时候这个价格都卖不出去了。家乡的田地,欠下的款项还指靠着这卖茶钱呢?船主们画罢了押,一担担茶叶也被随后而来的挑夫搬下船去,换来或多或少的钱帛,一条条空荡荡的茶船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船主的心一般。
码头旁的一条画舫上,装饰华丽,宽敞的客舱中不过坐了四五人,在首座的正是成仁泰,每个人身旁都陪坐着一名或两名艳姬,面前的几案上都是珍肴罗列,可最多也不过动了一两筷子,显然席上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为了吃喝。
从画舫上望去。只见岸上的搬运茶叶的挑夫越来越多,不断壮大,显然不得已接受潭州三大茶行苛刻价格的船主越来越多。宴席中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喜在心里。一个黑脸胖子忍不住举起酒杯,对成仁泰大声笑道:“成家东主,某今日算是服了你了,略施小计,便将这帮子穷措大压服的半点办法都没有,茶价压得这般低,你可真是陶朱公再世呀!”说到这里,那胖子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底朝众人露了一下,一把抱住身旁的艳姬,仰天大笑起来。
“是呀!”
“正是,咱们今年搭上成泰记的快船,只怕获利较之往年要多上数倍吧,当真是托了成东家的福了!”
这舱中数人便是潭州城中最大三家商行核心成员,他们一想起即将获得的巨大利润,便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反正好听的话也不用本钱,一堆堆的谀词便送了过去。那成仁泰只是笑着应承,目光流动,却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这一众商贾正应酬间,一条小船靠了上来,却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奉行,对众人唱了一个罗圈揖,沉声道:“禀告列位东家,已经有定下了两千余担茶,天色已晚了,是到今日为止,还是点灯连夜收茶?”
舱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成仁泰的脸上,本来这三大商行在潭州城中也只是鼎足而三的地位,这成仁泰也诸东家中只是较有威望的一个,但此次收茶的策略都是他一人的计谋,大获成功之后,不知不觉间舱中竟然形成了唯成仁泰马首是瞻的局面。
成仁泰咳嗽了一声,答道:“连夜收茶,吩咐下去,大伙儿加把力气,谨慎些,莫要出了差错,今日事了了,成某亏待不了大家。”
“喏,那小人先退下了!”那奉行躬身对舱中众人拜了一拜,便转身退回小船去了。待到那小船走远了,方才那黑脸胖子突然竖起大拇指高声赞道:“高,果然是高招,纸包不住火,只要从北边的客商过来,成东家这个江陵闭市的假消息便被戳破了,那时这些穷措大肯定不愿以低价卖茶,这时候多收一分便是多赚一分。成东家果然高呀!”
舱中众人闻言纷纷齐声赞赏,成仁泰身旁的艳姬也不住劝酒。可那成仁泰却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只是喝酒吃菜,待到赞赏声渐渐停息下来了,成仁泰突然笑道:“列位都以为成某今日说了谎话,其实某家当真是个实诚人。”
舱中众人听了成仁泰的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由得齐声笑起来,他身旁的艳姬更是笑得喘不过起来,一边搂住成仁泰的脖子,一边娇嗔道:“成东家连奴家的心肝都哄了去,还说自己是实诚人,奴家不依!”
众人见状纷纷起哄,成仁泰也不推辞,只是和那艳姬喝酒亲热,浑似放心享乐一般,正当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桨声,转眼之间,一条气喘吁吁的汉子冲进舱来,在那黑胖汉子身旁附耳低语起来,那黑胖汉子刚听了两句,脸上酒意立刻便去了,目光清明了起来,
“都别喝了!”随着一声断喝,舱中的喧闹立刻停了下来,十余道惊诧的目光集中到那个黑脸胖子脸上,只见那厮那张黑脸早已变成了紫色,便好似一块猪肝,正咬牙切齿的盯着成仁泰,好似要把对方切成十七八块一般。
“成仁泰,你方才说的江陵今年闭市的消息是真的?”
成仁泰好整以暇的在自己怀中的艳姬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自然是真的,某方才不是刚刚说自己是个实诚人,又怎么会说假话呢?”
那黑脸胖子破口大骂道:“我*操*你成家十八代祖宗,你知道江陵茶市闭市还压价收那么多茶叶进来,你这混球到底藏了什么心肝呀!”
舱中众人本已有了三四分酒意,到了此时才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回事,有个年纪大点的立刻就两眼翻白倒了下去,剩下几个不是脸色苍白,满脸冒汗的靠壁坐下,就是指着成仁泰破口大骂起来。
成仁泰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对方的手指头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他还是饶有兴趣的品味着杯中美酒,倒把那几个骂人的气得手足冰凉,若非他们手中没有刀剑,只怕早就把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砍成七八块丢到江里去喂鱼了。那个黑脸胖子心思灵敏点,转头就要出舱让艄公靠岸,想要停止收茶,也好尽量减少些损失。成仁泰见状笑道:“曲东家还是莫要急着上岸了,某家只是说江陵今年闭市不收湘茶,又没说成某没有办法将这些茶买到北方去。”
成仁泰话音刚刚落地,那黑脸曲姓茶商立即僵在那边,舱中也立刻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光惴惴的看着成仁泰,仿佛这个中年胖子的脸一下子能长出一朵花来一般。
成仁泰轻击双掌,高声道:“来人,快将列位面前的席面重新整治了,杯中酒换了,今日我要和列位痛饮一番,不醉不归!”舱外侍应的仆役听了,连忙进来清理,新菜酒水便如流水般运了进来,不过片刻功夫,舱中便又焕然一新。成仁泰举起手中酒杯,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成某这杯祝在座的各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