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贼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此等恶人,岂能纵其逃脱,某愿为先锋,定斩得此獠之首,献与戏下,望主公恩准!”一名将领站了出来,敛衽下拜道,高声道,年青脸庞涨得通红。
“末将亦请为先锋!某愿持兵先行!”节堂中顿时响起了一片请战声,吕方麾下的军官团作为一个集体来看极为年轻,许多人三五年前还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头兵,眼见得有人跳出来,赶紧一拥而上,只见顿时堂上跪倒了一片。
吕方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神色,仿佛没有看到堂中情景一般,只是看着放在案前的一叠帛书,过了良久,跪在地上的将吏们也觉得不对,抬起头来窥看主公的举止,他们虽然不敢在节堂之上私语,可还是互相交换着眼神,想要知道吕方到底在看什么东西才这么出神。
“骆推官,这折子中所言可都确实?”吕方将那帛书翻阅了两三遍,方才抬起头来,视而不见眼前跪的满地的将吏,直接询问站在旁边的骆知祥道。
骆知祥听到吕方询问,哆嗦了一下,上前应答道:“句句属实,下官岂敢虚言诓骗相公,下官在两浙为官多年,历转司工、司田、司户、司仓诸曹,这些东西要么是来自官府中的图册帐薄,要么是这些年来下官与属吏亲自调查所得,若有半点不实之处,请相公重重治罪。”
吕方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很好,骆推官你做的很好,你好好做,勿忧不富贵。”说到这里,吕方指着那帛书对堂上众人道:“列位,若镇海军中人人皆如骆推官一般,我吕方又何忧外敌不破,大事不成呢?”
“下官微功,得主公如此赞赏,实在是愧不敢当!”此时的骆知祥低垂着脑袋,脑门上全是汗,虽然他没有抬头四顾,可也能感觉道节堂上众人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滋味可是难受之极,目光中的含义更是让他有些胆怯。吕方平日行事也算得上“宽厚”,待属下几个重臣也十分礼貌,但在众将吏面前这般夸奖也是头一桩,有些人心中暗想:“这骆知祥既无披坚持锐,破阵斩首之功,也无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之劳,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拿着算筹的小吏罢了,和商贾一般的人物,却蒙得主公这般夸奖。”一个个心中不由得暗生嫉妒。
“兵法之道,第一就是足食足兵,国无积蓄则不为国,军无积蓄则败,骆先生你这折子中所言之事,正是点中了某家的痛处,怎么奖赏也不为过。”吕方说到这里,脸上已经笑容满面,口中更是不再以骆知祥的官职相称,而是以先生称呼。自从他地位日高,威福自专,平日居养体,移养气,不知不觉中脸上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像这般笑容满面的样子,除了吕淑娴和沈丽娘外,见得着的也就是陈允、高奉天、王佛儿这几个老资格的部下罢了。堂中众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更是暗自吃惊,越发对此时吕方手中帛书中的内容好奇起来。
骆知祥见吕方对他如此相待,心里也不由得一热,他在两浙州县历转多年,所任的多是司工、司田、司户等州县属官,对于唐时两浙的基层行政经验和弊病所在清楚之极,用现代的话说,他就是体制内部的训练有素的行政官僚的代表,这种人物由于通晓世情,又富有行政机构的工作经验,由他们提出的行政改革措施,不但切中时弊,更难得的是这些措施往往有很高的可行性,要知道指出行政机构的弊病很简单,而做出有建设性的改革确实千难万难,历史上许多改革往往是不改还能维持,越改越糟糕。所以唐宋时,有“不经州县,不入台阁。”的说法,选拔出来的以宰相为代表的中央官僚们不但在官僚系统里有崇高的威望,更有丰富的行政经验,不会瞎指挥,这样才能有效地维持中华帝国这么庞大的一个机构的正常运行。骆知祥作为这样一个人,在田覠麾下时就在宣州做出了很不错的成绩,当时宣州有在淮南诸州中有独强的名声,几乎可以与广陵分庭抗礼。可是有讽刺意义的事,骆知祥的工作成果反而提供了田覠反叛的物质基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助长了田覠的野心,最后当骆知祥反对田覠将自己工作的成果全部投入扩军备战,而是进一步对宣州进行开发的时候,他也就失去了自己主君的信任和宠信,被当做一介信使派到吕方这里来借粮。而当他现在又一次拿出自己的计划呈献给吕方的时候,他也做好了被再次贬斥的准备,毕竟他这个计划要投入的资源之大,骆知祥自己是最清楚的,这也就意味着镇海军一切对外的军事行动都要立刻停止,甚至还要裁退一部分现有的军队,在如今武人经国的时候,任何一个官吏提出这样的建议,几乎可以说是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的。
吕方此时已经逐渐从方才刚看到这份折子的惊喜中脱离出来了,他压下心中的欢喜,摆了摆手,让跪在地上请战的将领们站了起来,沉声道:“军国之事,干系重大,不可仓促行事,待日后再做计量,今日便到这里吧!”说到这里,吕方便站起身来,下面的部下们赶紧躬身行礼,待到吕方由堂后离去方才站直了身子,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可也不好当旁人向骆知祥询问,只得纷纷离去。待到众人离去后,骆知祥方才出得堂外,正要回家,却被一名亲兵拦住,道:“推官且随某来,主公有事相招。”
骆知祥猜想是关于自己那帛书的事情,赶紧尾随那亲兵,沿着廊桥一路到了一处院落外,那亲兵站在一旁,示意骆知祥自己进去。骆知祥进得院来,走到正屋门口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高声道:“下官骆知祥求见镇海军节度吕相公!”
“骆先生何必拘礼,且进来!”吕方笑道,从堂内走了出来,此时身上已经换了衣衫,不再是那件紫色官袍,而不过是见半旧圆领袍衫。他伸手把住骆知祥的右臂,延请进屋道:“方才居公时,不得不如此,现在在某家私宅,骆先生大可自在些。”说着便领着骆知祥进得书房,便要请其坐下,骆知祥还要推诿,却被吕方强自按着坐下。
吕方和骆知祥分宾主坐下,吕方面容一整,指着放在一旁几案上的帛书道:“某家少时贫苦,曾为人田客,深知稼穑艰辛,农人苦作一年,除却税赋、虫鼠、种子,所获无几,稍有水旱,便是糟糠不厌。起兵之后,指望能打下一个清平世界,至少能致一方太平,让百姓稍得休息,可吕某的官是越当越大,手下地盘和兵士也是越来越多,可百姓的日子却没有丝毫改善。吕某每次想到这些,也是夜不能寐,今日得见先生的折子,才有拨得乌云见日的感觉,还请先生不嫌吕某愚钝,不吝赐教。”说到这里,吕方捋起袖子,拜了一拜,两臂裸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昔日在吕家在当田客时留下的疤痕。
骆知祥忙不迭起身让开,不敢受吕方那一拜,吕方却是坚持躬身下拜,肃容道:“某家这一拜却不是自家下拜,乃是代表两浙万民下拜,若是先生折子中所言之事能成,便是能造福两浙百姓百代,何谛万户生佛,只怕千百年后也要受人香火供奉,吕方恰逢其会,自然也能分享一二,既然如此,先生此时受吕方这一拜又有何妨!”说到这类,吕方强自将骆知祥按在椅子上,才退到一旁郑重其事的躬身拜了三拜。
骆知祥没奈何,只得受了吕方三拜,心中更是激动之极。自古以来,聪明强毅之士,最大的渴求不过是不朽,是以自古帝王无有不修建规模宏大的陵墓,世代祭奠,更是把盗墓列为何杀人一般的重罪,以求不朽。可是一旦王朝更替,前朝王陵便沦为了泄愤和劫掠的对象,末代王孙更是一个个隐姓埋名来苟全乱世,其不朽也就成了奢望。可是像为后世百姓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例如战国时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使得四川成都平原再无旱涝之灾,百姓不知饥馑,后世称之为“川主”,代代祭奠,这也是一种不朽了。吕方方才所言所行,自然触动了骆知祥心中的隐秘之处,的确,如果他心中所想之事若是能成,让两浙之地无旱涝之年,百姓无饥馑之灾,自然香火供奉,后世传颂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了。
骆知祥站起身来,挺直了胸膛,平日总是有些佝偻的身材无形之间也高大了不少,对吕方拜了一拜,朗声道:“明公如此相待,知祥若不尽心竭力,将此事办成,日后定然死于非命,死后入不得宗祠!”他此时心情激荡,居然发下如此毒誓,古人对于宗法之事看得极重,若说不入宗祠,已是无以复加的毒誓了。
到了此时,骆知祥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来,摊开在吕方的面前,他这副地图乃是临摹自吕方那副从前世而来的旅游地图,虽然详细程度和精密程度还是有许多差距,但在唐末已是天下少有的精密舆图,他便指着地图对吕方一一讲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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