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中众人听罢吕方的话,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范尼僧手中的帛书,眼前这人的名声他们是听说过的,当年丹阳县作乱的豪强,陆、朱都是江南垂名数百年的名门,一夜之间便被满门诛灭,其手段之狠辣让人现在想起来也不禁骨寒。
范尼僧面无表情,自顾将展开帛书,放在吕方面前,门外又有亲兵送进来几案笔墨砚台,放在一旁。众人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原来那叠帛书中竟包裹着一叠五色绫纸,竟是一叠官职告身,这告身又称告词,是诰的别名。南北朝后,朝廷委任官吏,便给予告身,以为凭证,靠的最近的几人,已经依稀看到告身上书写姓名的地方竟是空白,这叠告身竟都是尚未填写姓名的空白的告身。
看到下面众人的表情,吕方的满意的点了点头,指着这叠告身笑道:“吕某自从前年统兵出蛇颈关以来,历经苦战,上托杨王鸿福,下得将士死力,方能割取这两县之地,古人云,设官以任事,立爵以酬功,当时形势紧急,只能设立差遣,至于散官本阶,那是朝廷大权,却来不及授予,今日且补上了。”
吕方话刚说完,下手顿时一阵骚动,原来这唐时官制极为复杂,大体来说分为差遣职事官和散官两部分,差遣代表让你具体做什么工作,而散阶则代表你的级别,待遇等等,职事官随才录用,迁徙出入,参差不定;散位则皆以门荫结品,然后劳考进叙。职事官与散官品级不定一致。莫邪左都当时被镇海兵包围在安吉城中,内外通讯断绝,自然只能任命职事差遣,而散阶则要等到向上级请示方能决定。
“牛知节,李明,二人且上来受官。”吕方突然颜色一整,高声道。
话音刚落,两人便行到吕方面前,敛衽跪下,口中称诺。吕方从那叠告身中取出两张,提笔在填写姓名的空白处写下两人的姓氏名讳,写完后待墨汁干后,高声道:“牛知节领安吉县兵,屡却镇海贼兵,今授莫邪都中军虞侯,从六品下昭武副尉;安吉围城之时,李明破家为国,分婢仆以实军中,以为正七品上奉议郎,莫邪都推官,安吉县主薄。”说到这里,吕方将那两份告身递给两人,下面旁观的众人不禁发出一阵艳羡的嗡嗡声,与其相熟的更是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吕方待到两人下去,指着眼前的这叠告身道:“各位也看到了,在我吕方眼中,并无南人北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两位在我夺取安吉长城二县时,立有殊勋,我也不吝重赏。如今正是某家大业草创的时候,这里还有六份空白告身,却不知各位有无心思呀。”
吕方这一席话刚说完,下首顿时一片寂静,可几乎每个人都在用眼角余光打探着旁边人的表情,吕方也不再多言,对一旁的范尼僧点了点头,范尼僧便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大声念道,下首的众人知道这定然与那官职授予关系甚密,纷纷屏住呼吸,细细倾听。
原来范尼僧所说的便是吕方在安吉、长城两县的大体方略,他将自己手下的军队分为六个叫做“坊”的单位,每坊设一昭武校尉,一昭武副尉,战时领兵出战,平时检查户口,检查农作,教习武事。战时或入城中宿卫,或领兵出战,这六坊除了第一坊基本分布在安吉城旁以外,其余五坊依次分布在安吉长城二县与镇海军接触的边界上,起到防御敌兵入侵的作用。依照吕方的计划,每坊定额有壮丁六百人,按照古代三年耕有一年余的标准,一旦有事,便能有两百兵的动员,鉴于现在镇海和淮南双方并没有大规模开战,边界上的战事可能应该是小规模的袭扰或者秋夏两季收获季节的劫掠,这种程度的战事应该是足够应付了。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经过去年激烈的战事,就算吕方从丹阳带回来五百精锐骨干,算起来手下军士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不到,除掉留在吕方身边的骑兵都、旗下精兵,每个坊算起来至少还有两百人左右的缺口。更不要说田宅,安置军士的耕牛、农具,种子还有修筑城防工事的费用,算起来更是一笔天文数字。本来作为一个残唐五代时期的军阀,吕方一般来说有两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一个是绝大部分军阀一样——“抓壮丁”,这个办法相信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耳熟能详的,也是绝大部分其他军阀常用的手段,无论是河东李克用,河北刘仁恭,还有朱瑾兄弟等等,算起来倒是宣武朱温用的比较少,起码他在自己地盘上比较少用这种粗暴的办法。可这办法吕方却用不了,倒不是因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身上剩下的人道主义洁癖,而是他所有的两县地盘上从董昌之乱算起来,断断续续已经打了快四五年仗了,人口本来就不多,纳粮纳税的主力自耕农就更少了,他要是去抓壮丁,也只能打那些自耕农的主意,只怕没抓到多少兵丁,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百姓便跑的一干二净了,那时他从哪里来征发钱粮来养活他带来的工匠兵士?
而第二个办法便是如同在丹阳一般,出钱募兵,可他现在手头紧得很,哪里来的钱募兵。所以吕方便想出了一个“*鬻爵”的主意来,他拿出六张官职告身来,让那些本地豪族用荫户、钱财,土地来购买,一来可以补充自己手下军队的实力,而且不会减少作为税收主力自耕农的数量;二来可以吸取当地人的人才进入自己的队伍中,加强湖州本地豪强对于莫邪都这个军事集团的认同感;三来可以分化本地豪强这个整体势力,为自己下一步对所辖地盘的清理土地人口,准备度田计税做好准备。
范尼僧读完那文书后,竹棚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不禁被吕方这么大胆的计划给惊呆了。突然,一个怒气勃勃的声音喊道:“岂有此理,这官职乃是朝廷所授,应选有贤德任之,岂能买卖,使君这般胡来,老夫不敢与闻。”
说话的正是方才那被吕方手下兵卒吓得半死的胡遵,只见其满脸气得通红,双目园瞪,显然对吕方的方案是反对之极。
吕方却不着恼,淡然道:“胡先生这般说,是不愿意出舍人口财物,求取官职呢?”
下面众人心中不禁一颤,他们久闻吕方的凶名,一双双眼睛紧盯着那胡遵的嘴巴,只怕此人再多说一句,便要命丧当场了。
那胡遵想必是铁了心了,昂然大声道:“正是,胡某幼承庭训,像这等污行,绝不能为。”
“既然如此,胡先生且回家去吧,莫要妨碍吕某做事。”吕方随手一指门口,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那胡遵的脸色已经气得发青了,僵在场中片刻终于一顿足,走出竹棚外。
竹棚中人也有几人一咬牙,跟随那胡遵一同走出门外,吕方也不阻拦,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们,他坚信这世上无论是什么时候,贪图名利的人总是占了绝大多数,更何况拒绝名利还要冒着失去家族和生命的危险,而且已经有了李明这个出钱出人得到官职的例子。
果然竹棚中只有六七个人随胡遵走了出去,其余绝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看到这般情景,吕方笑道:“去留由己,某家也不强求,来人呀,取白纸来。”随着吕方一声令下,两名亲兵走了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放下一张白纸,还有一块木炭,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眼前的白纸和木炭,不明白吕方到底弄什么玄虚,正疑惑间,只听到上首吕方的声音说:“列位请在这白纸上写下自己能拿出的土地,人口,财物。然后将这白纸交上来即可。”
众人听了一愣,他们从没有听过这等奇怪的办法,有人正欲与左右朋友商量,却听到吕方继续说:“各位还是自作打算的好,否则若是让旁边的人看到了,只怕对你们自己也没有好处。”
人群中灵醒的立刻想到了,若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出价,岂不是略略多出一点便胜过了自己,纷纷小心遮掩住白纸,小心书写起来,可同样的,看不到别人的出价,又如何决定自己的出价呢,若是给的少了,只怕未必能得到那官职告身,若是出的多了,又岂不是折了老本。许多人下笔的动作禁不住慢了起来,手中炭笔仿佛有千钧之重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将书写完纸张,亲兵们也将那些纸张收了上来,吕方将那些白纸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便将那六份告身一一填上中选者的姓名,唤了那六人的姓名,笑道:“六位如今已经是朝廷命官,至于差遣职事,明日请到安吉城本官府上再做商量,今日已经晚了,本官便告辞了。”
吕方说到这里,便起身走出门外,棚内众人赶紧起身相送,待到吕方离去,棚内其余人等纷纷起身祝贺那六人,那六人也满脸笑容的邀请大家一同到家中饮宴,棚中顿时满是热闹的气氛。
在返回安吉城的路上,吕方斜倚在牛车中,闭目养神,同坐在车中的陈允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看已经快要到安吉城了,低声询问道:“今日之事,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使君赐教。”
吕方笑道:“陈先生可是觉得在下今日所为不妥吗?”
陈允脸色一整,低声道:“不错,主公今日所为,实在是不妥之极,虽说现在府库空乏,可总不能出*职,这般所为,定然选来一群贪夫,岂不是苦了百姓?”
“不怕,某家还正烦心找不到借口呢?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时便烦请陈先生重重治罪尔等,正好尽取其家财以实军中。”
陈允听到吕方这番话,饶是他武艺高强,也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由得低下头去,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