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午后,邺城东部辖地馆陶西北七里外的陶丘,近四千燕军精骑安静地待在土丘西边的坎下歇息。慕容霸一身甲胄既期待又不安地来回踱个不停,侥幸逃的一命的鲜于亮惶恐无助地跟在他身后不敢稍离。
“报——先锋都督,石青率两千骑距离馆陶只有十五里,似乎有进入馆陶驻扎歇息的意思。”一名游骑兵从陶丘侧畔绕过来,大声回禀最新军情。
“汝等继续监视石青——高开那边呢,有消息回来没有?”慕容霸脚步顿了顿,随即更加烦躁更加迅速地动了起来。
鲜于亮昨日午后吃了败仗后仓惶奔逃,逃到馆陶附近恰好遇上了慕容霸。这次南下袭扰的六支燕军精骑分属东、中、西三路大军,鲜于亮原本归属西路军慕容恪麾下,只是为了方便调度,六支精骑燕军设了一个都督衔,由慕容霸担任。
慕容霸治军崇尚严厉,虽然只是名义上的都督,可见到鲜于亮败成如此摸样,忍不住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开刀问斩惩治其指挥不力之罪,就在这时候,派出去打探敌情的游骑兵回报,击败鲜于亮的是石青和他的两千亲卫骑。原来鲜于亮只顾埋头逃命,顾不得回头观望,派出的四个看清小耗子旗号的亲卫运气不佳,也都死在战场上了;以至于他始终不知败在民军何人手下。凑巧的是,慕容霸闻讯后派往清渊方向探查的游骑兵没有探查到小耗子和魏憬两支骑兵,恰恰探查到了之字形向馆陶靠拢的石青这部骑兵。
得知突然冒出来的民军骑兵是石青亲卫骑后,慕容霸不仅宽恕了鲜于亮的罪过,而且大大勉励了一番。以他想来,鲜于亮败在石青手下再正常不过了,若从一场小败换来石青踪迹的价值角度来看,鲜于亮不仅无罪反而非常有功。还有什么能比探查到石青踪迹更有价值的消息了,如果因此能够伏击石青,别说损失一千几百骑就算损失一万几千骑也是值得的。
“报——前锋都督,游骑兵联系上了高开太守,高太守此时在馆陶西南三十里处,接到都督将令后正率本部精骑疾速赶来。”一骑探马飞速而来,远远地就将好消息报了出来。
慕容霸闻报大喜。据游骑兵探报,石青只有两千亲卫骑,慕容霸有信心倚仗麾下两千五百骑和鲜于亮的千余骑彻底击溃石青,但是他的目的不是击溃、而是围杀或者擒拿石青,如此便需要更多的人手才有把握,这就是他迟迟没有发动突袭、急躁地等待高开部消息的缘由。
“来人!传令高开,命其率领本部从西南直奔馆陶东城,沿路缉拿向邺城和馆陶方向逃窜的敌骑,小心鉴别,注意石青可能会混杂在逃兵之中。”
慕容霸向传令亲卫殷殷叮嘱了一番,继而扬声喝道:“众儿郎上马!随某杀敌——但凡取得石青首级者,霸必上奏燕王,赏千金、封万户侯!”
“诛杀石青!诛杀石青——”三四千燕军骑士兴奋地大声鼓噪,一跃上了战马,在慕容霸带领下,冲下陶丘,飞速奔向馆陶。
石青率部搜索前进,速度比燕军慢得多,当燕军从馆陶土城东北拐角现出身影的时候,两千亲卫骑距离馆陶还有六七里。
“传令游骑兵点狼烟——”
面对杀气腾腾突然冲出的燕军精骑,石青忍不住上去厮杀泄愤的冲动,冷静地下达命令。各方面传来的消息证实,燕军精骑中有大量弓骑兵,用得还是奔射之技;除了战法更熟稔、战技稍强一些外,混编骑不再有奔射的绝对优势了。对面的燕军骑兵数量比亲卫骑多出近一倍,石青不得不小心应对。“传令——枪骑兵居中靠拢,小跑蓄势。弓骑兵左右分开,先行从两翼发起攻击。”
传令的号角吹响,两千亲卫骑像一只龙虾般一分为三,左右两翼各有四百名弓骑兵越出本阵,像是龙虾的大钳,先行向燕军包夹过去;一千二百名枪骑兵缩在后面,一边缓行蓄势一边静观前方变化。
三千五百余骑燕军精骑聚成一团,冲击阵形是前尖后宽的传统的三角锋矢状。这个阵形多用在以强凌弱之时,前锋尖锐可以犀利地刺穿敌阵,若是敌军溃散妄图逃走,较宽的尾部可以及时散开,进行弧形包抄堵截。
慕容霸使用这种阵形就是为了防止石青从两侧逃脱。出乎意料的是石青没有率部逃走,甚至还一分为三地上来迎战。这种反应让慕容霸非常高兴,他一点都不担心对阵厮杀,对方不走更合乎他的心愿。
“鲜于亮!率你的人挡住左右两翼敌骑。石青交给本都督了。”慕容霸吩咐一声,有罪在身的鲜于亮不敢和他争功,干脆爽快地答应下来,将麾下千余骑分作左右两部,与主力分开,迎战渐趋靠近的两支民军弓骑兵小队。
此时两军相距还有四里多,民军骑兵如同探出双爪的龙虾,燕军则像一把向前推进的三尖两刃刀,慕容霸的中军是最突前的尖部,后面的两个尖部是鲜于亮的两支小队,这两支小队斜刺从主力中冲出,迎战左右包抄过来的弓骑兵虾钳。
燕军的变化一一落在眼中,石青双目冷光一现,沉声喝道:“往后传——诸将士小心仔细,暂时不要加速,继续保持五成马力,临近燕军时,听号声指挥,向南偏转,避开对方主力锋芒,全速攻击敌军右翼小队。”
千军万马一旦开始全速冲刺,便如奔腾怒啸的洪流,不仅不可阻挡,也很难改变方向,只能依据惯性前冲。好在亲卫骑枪骑兵只有千余骑,比较容易组织,只要压制住冲刺速度就有可能扭转惯性冲力。
燕军、民军都是骑兵,即使民军一方有意压制了马速,双方仍在极速接近,眨眼之间,已经到了彼此可以攻击的距离内了。
嗡嗡嗡——
两翼民军弓骑兵率先向迎上来的鲜于亮部燕军发起奔射攻击。
鲜于亮没想到迎战的对手全是弓骑兵,他手下枪骑兵、弓骑兵混杂,总人马比对手多,弓骑兵却只有一两百,比对手少多了。一轮箭雨对射,民军仅有十几骑中箭落马,燕军却有四五十骑落马。
“弓骑兵在外围还击——枪骑兵靠上去,贴近厮杀——”鲜于亮大声下令,应对的非常合适,只要枪骑兵贴上去,对手弓骑兵只能接受被屠杀的命运。
“弓骑兵准备——”
慕容霸长槊扬空,一马当先,冲锋在最前。民军前锋就在一里开外,他甚至能看到对面那个催马挺枪的剽悍身影;他知道,那就是石青,只需要三个呼吸,石青就会进入弓骑兵射程之内,只需要五个呼吸,他就会和石青面对面相撞。
“石青啊石青,今日定要让汝知道慕容霸的厉害!”慕容霸狠狠地念叨,心中很有些欣喜,因为他发现对方的战马可能疲惫了,速度一直提不上来。骑兵对冲,没有马力怎可能取得胜利?
“射——”慕容霸兴奋地大叫。双方距离还有近半里,远远在弓箭射程之外,但是对于战场老将来说,这时候正是射击的最佳时机,因为弓箭需要在空中飞掠一段时间,有经验的临战指挥者会将这段时间计算在内提前下令,当当羽箭落下时,敌骑恰恰赶到射程内。
嗡嗡嗡——
数百支羽箭腾空飞起,向民军骑兵冲击前方攒射过去。慕容霸双目环瞪,紧盯住那个剽悍的身影,这一刻在他眼中除了对面的身影,战场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希望能亲眼看着那人中箭落马,如果那人躲过箭矢打击,他要亲自冲上去一槊枭其首级。
就在这时,对面突然响起悠长的号角,慕容霸紧盯着的身影长枪一摆,战马向一侧偏去,在他身后的骑兵队伍行云流水一般,紧随其后向一侧偏去,民军偏转的角度不大,恰恰避开了燕军骑兵正面的冲击。
噗噗噗——
箭雨倾泻过下,在空旷的大地上孤独地颤动。
“杀——”民军齐声喊杀,战马沿着插满箭矢地带边缘全速奔驰杀向燕军右翼。
“啊!石青小儿——”
战马狂奔,与对手交错而过,慕容霸怒声大吼,他终于明白民军骑兵开始没有提速的用意了,可是却无可奈何,胯下战马速度太快,他不敢偏转过去交手攻击;他也不敢勒马降低速度,那样的话就很可能会被后面的部众撞下来践踏至死。
“吹号——传令——降低马速,斜掠回头——”
慕容霸不敢想象右翼的鲜于亮部在对手突然冲击下会是怎样的惨状,只想竭力挽回局面。小小失利不算什么,右翼只有五百余骑,就算全部损折,己方人马仍然占有绝对优势,而且要不了多久高开部就会赶到。当前的关键是留住石青,不能让他跑了。
三四里长的迂回圈子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慕容霸却是度日如年,从没感觉到一个惯常的掉头迂回圈子会如此漫长,当他终于调转马头,看清适才的战场之时,一阵狂喜涌上心头,高兴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些模糊。
燕军右翼完了,五百余骑只有孤零零的三五十骑逃离了战场,左翼损失也不小,受右翼全军覆没的影响,左翼丧失了斗志,试图脱离战场的时候被民军弓骑兵衔尾射落了一百多骑。但是石青没有逃走,民军在五六里外面对燕军方向聚拢,摆明了准备再战的架势。这就足够了,损失一点人马不算什么只要能擒斩石青!
高开!你快点来啊——
望着馆陶土城西南方,慕容霸默默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