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南岸的安平县城距离浮桥只有一二十里,慕容霸赚取浮桥后只过了半个时辰消息就传到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博陵太守刘准耳中。
听说燕军赚取浮桥用的是蠡县守将戴施的军符,刘准立时意识到不妙。他决不会产生戴施军符可能丢失这种憨直念头,马上意识到两种可能,一是蠡县毫无声息地被燕军攻陷;另一是蠡县守将戴施暗中投了对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预示的后果对安平城和他刘准来说都非常的糟糕。这说明燕军暗中准备多时,就要大举南下了;原本有蠡县、安国和滹沱河屏障的安平城首当其冲,成了对阵燕军的前沿。
石青一直在悄悄地对文臣武将进行分工;并将刺史、太守划归文职人员,专事地方政事民务;一般不能掌兵。刘准主政的博陵郡因为距离燕军太近,为万一计,石青例外地给了刘准三千郡守兵的编制。但若遇上燕军大举南下这事,三千郡守兵绝对守不住城池低矮无险可守的安平城。
揣揣不安之中,刘准一边传令全城戒备,郡守兵小心城防,各家各户青壮连夜集结准备帮助守城;一边派人连夜赶赴冀州城、鲁口两地报讯求援。
若是石青在冀州,刘准就不会心慌。安平郡守兵虽然不多,民户却还有两三万口,从中征募五六千青壮绰绰有余,有几千青壮帮助,刘准相信可以守得安平城十天半月的平安,等待援军赶到。令他不安的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石青偏偏不在冀州,眼下坐镇征北大将军府的是个名不转经传的青年文士——王猛。
说实话,刘准对王猛一点都不放心,他不明白石青为何行此错着,让这样一个人坐镇征北大将军府。幸运的是还有雷诺在,鲁口与安平临近,刘准平日和雷诺多有走动,不仅因此建立了不错的交情,他还被雷诺的才华武略折服,这时自然而然就把救援安平的希望寄托到了雷诺身上。
刘准绷紧了神经等待燕军大举到来,谁知一直等到正午,北边竟然还没看到一个燕军的身影。疑惑之下,刘准选拨了四名死士,命令他们偷偷潜到滹沱河边打探消息。天将黄昏的时候,四名死士躲过燕军精骑的追杀,逃回安平城禀告刘准,浮桥两头大约有八千燕军步骑,似乎是主力部队未到,对方谨守浮桥不敢稍离。
浮桥敌情刚刚打探出来,民军冀州中路都督雷诺率李承部五千混编骑赶到安平。刘准迎出东城之外,一见雷诺便急忙建议道:“雷都督。斥候刚刚探明,赚取浮桥的是燕军前锋,只有八千骑步人马。都督以为我等可否合兵一处前去夺回浮桥?”
“浮桥两端地势狭窄,不利骑兵展开,敌军倚寨而守,没有三五天强攻,只怕不能轻易夺回浮桥。”
雷诺忧心忡忡,抬头瞧了眼天色又道:“天快黑了,若是能联络上安国的鹿勃早,和他南北联手趁夜夹攻就算不能夺回浮桥,多半也能雨哦机会烧毁浮桥。可惜短时间内联系不上,等明天联系上了,燕军主力只怕也来了。”
“那该怎么办?”刘准越发着急,他希望能将燕军堵在滹沱河对岸,可不愿被敌军主力围在小城之中。
“为救援安平,雷某还带了五千步卒,步卒行程较慢,估计子时初能到,到时我等试一试夜袭,看能否钻个空子,一把火烧了浮桥。”雷诺慎重地说,只是他的语气没有多少信心。对方为了拿下浮桥想进办法,守卫必定十分严密,哪里还会留下空子?
这时候一个士卒匆匆赶过来向刘准禀道:“禀报太守!假征北大将军王大人来了!”
“哦!王景略来了!他怎么如此之快?”一旁的雷诺闻声一喜,继而振奋地追问道:“王大人现在哪里?带来多少兵马?”
士卒伸手向后一指道:“王大人和丁司马正从南门过来,随行的只有二十亲卫骑。”
“二十亲卫骑?只怕他不是闻讯前来救援的,可能是凑巧和丁破符在附近视察,听说滹沱河浮桥出事就赶过来看看。”雷诺怅然若失地下了一个判断。
刘准点点头附和道:“应该是这样。安平到冀州城来回三百多里,若是得报后发兵救援怎么也得到后天了。”顿了顿,他有些不满地说道:“有雷都督救援安平,刘某很是放心;只是这个假征北大将军一来,刘某倒担心起来了,若由他坐镇指挥迎战燕军,刘某心里一点着落都没。”
“刘太守不要小觑了王景略,石大将军相中的人不会错的。前年在肥子,雷某曾和王景略共事过一段时间,此人文治很是不凡,只是武事?没有见过,不知到底如何。。。。。。。”
雷诺蹙眉回想记忆里王猛的过往点滴,想了一阵却没得出答案;待看到从安平南边城墙拐角转出一队人马后,便放弃思索,对刘准道:“刘太守。王景略和丁破符来了,我等一起去迎一迎。”
王猛、丁析神色轻松,骑乘着战马从容而来,似乎不知道滹沱河浮桥和蠡县出事了一样,见到雷诺、李承远远就招呼道:“好巧啊,二位将军怎地有闲到安平来?”
刘准一听这话,立时确认王猛没有受到安平的告急求援,当下忍不住插嘴道:“王大人还不知么?滹沱河浮桥被燕军夺去了,蠡县肯定也陷入燕军之手了。”
“哦?是吗?”王猛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和丁析下了战马,一边走过来一边缓缓说道:“原来雷都督和李将军是来救援安平的。怎么来得只是混编骑?守城还是步卒管用些。”
雷诺儿眼光诧异地在王猛、丁析脸上一扫,一边上去见礼,一边答道:“五千步卒在后面呢。混编骑脚程快,先来了一步。”
“是这样啊。”王猛向雷诺、刘准、李承一一回礼,然后不经意地说道:“雷都督,请即可派人通知步卒,勿须赶赴安平,让他们回转鲁口,小心防护。”
“什么!”刘准惊得差点跳起来,疾声质问道:“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燕军可就在滹沱河,距离安平不到二十里呢!”
“无妨。”
王猛风轻云淡地轻轻一笑,然后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对刘准三人说道:“燕军中计了,大将军料定夏收过后,慕容氏有了军资就会生出南下之心,于是前往建康以引诱燕军南下。呵呵,临走之前,大将军将一切安排妥当,并且言道,三月底四月初他会悄悄返回中原,率领关中大军北上。燕军若是南下,便让他来得去不得,燕军若是胆小不敢南下,就趁此机会在襄国整编关中大军。呵呵,不定此时大将军和关中大军已在司州会合了呢。”
“啊?”刘准、雷诺、李承三人尽皆惊呼,惊呼声中充满了惊喜和轻松,先前的不安忧虑顿时不翼而飞。
“此乃绝密!大将军未现身前决不可泄漏出去。”
王猛神色一肃,用力叮咛嘱咐;眼光一扫,见三人连连点头应承,便对雷诺一笑,恢复了平常口气。“雷都督。如此可否遣人传令步卒回转鲁口?”
雷诺再不迟疑,凛然道:“雷诺遵命!”
“王大人!天色已晚,还请进城说话去——”刘准瞅住空子,伸手揖让王猛等人。王猛微一颌首,也不谦辞,当先向城内走去。
来到太守府,刘准连声招呼家人置办酒宴,意欲款待嘉宾;却被王猛拦住了。“刘太守,军情紧急,石帅先前的安排还有许多需要布置下去,眼下是顾不得酒宴了,只弄点茶水干粮充饥就可。”
听到“军情紧急”四字,刘准没再坚持,只让家仆送上些时令鲜果和茶水窝盔。
五人来到太守府议事堂,王猛在上首坐定下来,先品了一口香茗润了润嗓子,继而看向雷诺、李承、刘准道:“燕国慕容氏崛起辽西数十年,战功赫赫,威震天下,麾下步骑不下二三十万。民军若是与其正面对阵,便是倾其所有,胜负亦只在两可之间;实可谓我之大敌。鉴于此,石大将军定下骄兵之计,引诱燕军南下,我军则倚仗地利,阻击之、消耗之、最后一举击溃之。”
“好计!好计啊——”
雷诺欣然色动,脱口赞道:“燕军强悍,雷诺一直担忧,大将军日后统一中原攻略幽州之时民军会付出惨重伤亡,哪知道雷诺杞人忧天,大将军随便一计便完全颠倒了形势,以守为攻,引得燕军自行前来送死。哈哈!大将军不愧为大将军,雷诺得以追随左右实乃此生之大幸。”
刘准手锊长须,摇头晃脑地说道:“是极!雷都督之言和刘某所想别无二致。”
李承喜形于色,嘿嘿低笑。丁析却是古里古怪地瞥了王猛一眼。
王猛神色淡然,没有任何表情,待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此计所好,然而行之却极为艰难。慕容氏子弟英杰辈出,特别是慕容俊、慕容恪、慕容霸俱非等闲人物,岂会轻易中计?岂会枉送士卒性命?”
“任他再是狡诈,也只能被大将军玩之于鼓掌间。”李承笃定地插了一句。刘准闻言颌首附和。
雷诺沉吟片刻,思索着问道:“此事确实很难,不知大将军具体是如何安排的?”
王猛从容答道:“从幽州南下一般走三路;东走渤海南皮,西走中山、常山,中走博陵。燕军南下或许会三路并进,或许会兵分两路,或许会集中兵力突破一路,未有定势。是以,石大将军可以预言燕军夏收后南下,可以预先定下策略,却不能提前制定具体部署。”
“不错。此是至理。”雷诺连声称是,少顷,口气一边再次问道:“哪么,大将军的应对策略是。。。。。。。”
“幽、冀交界之地,东临渤海,西靠太行,山海相夹之间,地势相对狭窄,民军之所以扼守这一线,就在于在此布防可使防御紧凑,东西中三路人马很容易相呼应。同理,燕军南下无论是分作两路或是三路,各路人马相隔不远相互依托,同样露不出破绽。鉴于此,大将军定下的第一个策略是离散对手,务必让南下各路燕军东西不得相顾。诸位是否明白?”
说到这里,王猛顿了一顿,眼光在迷惑不解的李承和刘准脸上一扫,旋即开口解说道:“燕军若是齐头并进地南下,哪怕民军抵挡得住,却也不易找到破敌良机,如此大将军诱敌深入并消耗之击溃之的目的就很难达成;逢此时,我军该尽力营造出一种犬牙交错的局势,让对手有的停滞不前,有的一路深入,彼此拉开距离,难以及时呼应。如此便有了破敌之机。”
“哦——不错不错。只是如何营造出这种局势呢?”刘准恍然大悟。
“此事说来简单,不过是坚守、撤离两途。在敌军强烈的攻势之下,有的城池必须坚守以阻止敌军推进,有的城池可以稍做抵抗便做诈败状撤离,具体如何,当在弄清敌军攻击态势之后在做定论。不过。。。。。。。”
王猛声音一扬,截然说道:“以目前态势来看,对方必有一路人马会从博陵南下,如此安平就成了对方突破的重点。安平城池矮小,不是阻击对方的最佳选择,应该立即撤离。”
“撤离安平?”刘准双眉一抖,若不是听王猛讲解了好一阵的布局策略,他定会跳起来大吼。这几年他和渤海郡北部的乡邻颠沛流离,由沧县而南皮,再至乐陵两河地区,再至安平,不住地迁移,眼下好不容易在安平立住脚,打算过几年安生日子,怎么又要迁移?
“是的,安平兵马人丁都要撤离。”
王猛回答的不容置疑,顿了顿,他放缓语气道:“刘太守放心,撤离是暂时的,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再回来。到时田地里的夏粟刚好长起来,房屋城池也会完好无缺。”
“嗯,这样啊。。。。。。”刘准颇为失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后又问道:“以王大人之见,安平什么时候开始撤离?”
“现在。”
王猛轻轻答道:“请刘太守传令全城民众,只带粮食细软,连夜向冀州城撤离。”
“现在!!!”雷诺、李承俱是一凛,适才的轻松不翼而飞。敌人大军压境,军情十万火急,就算大将军早有定计,这一仗也将是十分艰难十分凶险的。
“王大人!鲁口该如何做?还请示下。”雷诺起身问道。
王猛道:“敌军动向尚且不明。在此之前,请雷都督谨守鲁口,以待后命。”他眼光一扫,落到李承身上,又道:“李将军的混编骑留下来,护卫安平以及下博县(今日之河北深州)民众撤往冀州城。”
“遵命。”李承起身应答,末了疑问道:“下博县也要撤离?”
王猛笃定地点点头。“敌情未明之前,其他几路是攻是收尚未能确定。蠡县、滹沱河浮桥、安平、下博县、冀州城这一路为诱敌深入之方向当可无疑,安平、下博县守军只需稍稍抵抗便可诈败而走,与主力会合在冀州城下阻杀敌军。为了安平、下博县军民能够安全撤离,祖夫人麾下的五千混编骑也将北上归入李将军辖下,作为博陵一带的机动人马应对万一。”
李承亢声应答:“遵命!”
王猛眼光转向雷诺、刘准。“事不宜迟,请雷都督即刻回转鲁口安排防御,请刘太守即刻安排安平民众撤离,至于安平郡守兵何时撤离,等敌情探明之后再定。”
“遵命。”雷诺、刘准、李承齐声应答。
三人一一领命而去,灯火通明的议事堂只剩下王猛、丁析两人。过了一阵,丁析悠悠叹道:“王大人诈作大将军诱敌深入之计以稳定军心士气,看来效果颇佳,只是虚言诓骗并非长久之计,终有揭晓之日;在此之前,如何应对燕军,还需早拿主意才是。”
“丁司马以为王某所言全然是诈么?”王猛呵呵一笑,笑对丁析说道:“实不相瞒,适才所言除冒用了大将军之名,其余皆是王某到冀州两月来深思熟虑之结果,亦是此番应对燕军之根本。”
“咦?这么说王大人对燕军南下早有所料?关中大军真的即将北上?”丁析愕然一惊,在此之前接到燕军南下的消息之时,王猛说自己新来冀州,骤然统领征北大将军府,只怕将士多有不服;在燕军南下之危急时刻,必得冒石青之名,用“诱敌深入”“以守代攻”等诸般说法安抚人心士气,以便撤离或坚守得以顺利进行。出于稳定大局的目的,丁析同意为王猛遮掩佐证;但却没将他适才的言语当真,对石青已经悄然北返,即将统带关中大军北上的说法更是嗤之以鼻。
“大将军之所以调王猛前来冀州,就是担心燕军会趁机南下。如此这般,王猛若再不知燕军可能会南下,那就太辜负大将军的信重了。”
王猛一晒,不经意地说道:“王猛不知道大将军北上之期,关东大军出关救援亦是虚言;但是,半月之前王某已发函命令襄国后军悄悄北上,燕军若在夏收后南下正好可以及时接应,燕军若是不来就当一次演练也是无妨。孙威都督复函冀州,言道四月初六王龛将军会率三万后军离开襄国,眼下也许快到无极了呢。”
“竟有此事?原来王大人早有准备!”丁析一惊,心中对王猛又看高一层。稍后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后军为何不急赴卢奴、安平等燕军南下必定之地阻敌,怎地要去无极这等偏僻之地?”
无极位于中山东部边缘与博陵交界之处,距离南下冀州的中路途径、西路途径都有百十里地,燕军南下攻击时完全可以无视之。
“真的不起眼么?那就好,也只有这等不起眼之地才能稍减慕容氏兄弟的戒心。”
眼中冷芒一闪,王猛声音清清凉凉地说道:“丁司马留神细看,不仅无极,还有安国,这两个不起眼之地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战事的关键。王某要将这两地变成一个巨大的陷坑,单看燕军能有多少人马往里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