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永和八年元月二十八清晨。石青乘船进入建康。
前一天下午,石青的坐船随殷浩的迎玺使船队抵达石头城畔,考虑到晚间不便举行欢迎仪式,船队没有进城,偃旗息鼓泊驻在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的西水关外,第二天早上才正式亮相,由四五十艘船只组成的迎玺使船队顺着秦淮河浩浩荡荡驶入建康。
虽然天还很早,秦淮河两岸乃至朱雀航浮桥上,熙熙攘攘喧闹连天,却早就挤满了迎接的队伍和围观的士民。当然,不管是欢迎的还是围观的,关注的对象都不是石青,而是传国玉玺。对于江东朝廷来说,传国玉玺的回归蕴含的意义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为过。这不仅是天命所归的昭示,还是中原沦陷、晋愍帝噙玉归降、屈身为胡人奴仆以来司马氏屡遭羞辱时代的终结。
大晋朝廷和皇室筹备了隆重的迎玺仪式,理政王司马昱率文武百官出皇城,亲自到朱雀航渡口迎接船队归来;褚太后和小天子也将走出皇宫,率司马氏宗亲在太庙、太社举行大祭,祈求天地祖宗佑护大晋江山社稷从此走向中兴。
黄沙铺道,张灯结彩,建康皇城、外郭焕然一新,比正旦日那天还热闹。停止营生的士人民众站在秦淮河畔,踮脚翘首,望着旌旗招展的船队议论纷纷。
“殷刺史真了不得,一共才几年,不光收复了中原,还吓得北方人乖乖献上玉玺。。。。。。”
“那是!你也不看看殷大人是何人,他可是天上文曲星君转世呢,特特下凡来辅佐皇上和朝廷的。。。。。。”
“听说荆州桓温很不安分,殷刺史迎回玉玺就该带兵去捉拿桓温了吧。。。。。。”
“这事还用得着殷刺史亲自出马?听说桓温以白绫自枷,正乘船回建康请罪呢,他倒识趣,在不请罪,等殷刺史带兵西进的时候,哼哼——有他好看。”
“哎——你们看,那位年青将军长得好生威猛,他是谁啊?船上打得是石字旗号,殷刺史麾下没有姓石的年青将军啊。。。。。。”
“呵呵,老兄你可真好笑,硬是把粗野鲁莽之辈看做威猛之士。告诉你啊,这人铁定是从北边过来的,殷刺史麾下尽是文武双全的白脸俊彦,哪会有这等不识风雅之辈。。。。。。”
“这位老兄眼光犀利,所言不差。前段时间兄弟随第一批粮船走了趟阳翟,呵呵,凑巧见过这人一次,听说这人姓石名青,乃是中原数一数二的私军头子。没起家以前,当过石赵太子手下的高力士。这可不就是粗野鲁莽之辈么。。。”
建康皇城之西,秦淮河道两岸,彩旗与手臂同挥,俚语共锣鼓齐响。各般景象精彩纷呈。而在乌衣巷琅琊王氏府邸王洽书斋,上演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剧目。
鹤嘴里喷出丝丝馨香,凫凫烟雾缭绕来去,给书斋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书斋里有四人,这四人在建康并非顶尖人士,然而背后却代表着建康最主要的势力。
其中一个是司马昱的中军司马高崧,一个是琅琊王氏子弟王洽,一个是殷浩的心腹幕僚王彬之,一个是江东名士刘惔。刘惔官居义阳郡太守,因和连襟桓温有些龌蹉,便很少前往任上,大多时间在建康士林中流连,此人口才好,善清谈,且是殷浩密友,几年时间就在建康士林闯出好大名声,隐隐成了殷浩赴扬州之后的建康士林领袖。
王洽端坐上首主位,理政王司马昱的中军司马高崧坐在下首左侧,江东名士刘惔坐在下首右侧第一席,殷浩幕僚王彬之坐在刘惔下首。
“会稽王说了,朝廷颜面不能失是一个,最重要的是中原不能乱,否则只能便宜麻秋和燕国慕容氏。殷刺史所提直接拘拿的手段太过刚烈,后果难测,暂时不宜施行。”
高崧开口打破了平静,说出司马昱的意思之后,他商酌地问王洽。“敬和,会稽王让我问问你的主意,你以为呢?”
“会稽王金玉良言,实乃老成谋国之道啊——”
王洽微微颌首,赞罢司马昱话音一转,忧虑道:“殷渊源手段确实过于刚烈了,按他这般作为,稍不注意中原就是失而复得的局面;石青来到建康,可谓虎落平阳,任他再是凶猛也得老老实实趴着,此时只需找个借口将他留在建康就是,何须强硬捕拿拘禁?何须联合燕军夹击邺城?殷渊源急功近利了。”
听到这里,王彬之脸色一变。他奉殷浩之命,先一步抵达建康向朝廷密告,请司马昱尽快捕拿石青,如果得手,扬州军和燕军南下北上两相夹击,假石青之令逼迫邺城就范,以便彻底收回中原。
王彬之乘兴而来,以为朝廷必定会鼎立支持此计,谁知结果竟是连连受挫。理政王先是对此不置可否,今天却将沉寂已久的琅琊王氏推出来检讨殷浩的策略,这其中的意味让王彬之隐隐产生寒意:殷浩这段时间表现的太抢眼,风头一时无两,甚至盖过了理政王和琅琊王氏,他若是聪明,此时应该功成身退,可是没有,他就像被名利心迷住了心窍一般,妄图把出兵底定中原的功劳也抢到手,这种作为置建康世家豪门于何地?他想干什么?想让殷氏取代琅琊王氏吗?
确实是急功近利!!!
王彬之彻底明白了王洽话中的含义。
“敬和兄此言极是。石青来到建康可谓拱手送出中原,对这种忠义之举,朝廷当缴传天下予以表彰,并高官厚爵将石青延拔擢为中枢之臣以为朝廷分忧。”察觉到司马昱、王氏对殷浩态度微妙的转变,刘惔果断地与老友拉开距离,向朝廷中枢靠近。
刘惔的建议得到了王洽的附和。“善!大善!石青举地归降,可谓有功之臣,朝廷拔擢重用留其在建康效力,实乃光明正大之举。真长兄果然是才智之士,”
刘谈矜持一笑,继续道:“据闻石青此来建康只有五十骑随行护卫,其人在江东毫无根基,五十骑未必能护持得周全,为彰显朝廷爱惜忠良计,朝廷应派遣精锐卫士贴身保护石青,以免被受宵小之徒所趁,伤了于国有功之臣。”
“原该如此,只是。。。”高崧有些疑虑地说道:“直接派遣精锐士卒卫护,不知石青会做何想,而且可能会在民间士林引起非议,流言风语有损朝廷颜面。”
刘惔胸有成竹道:“有一事不知茂琰兄是否知道,永和五年,褚国丈任征北大将军,当时有心收青兖新义军为朝廷所用,因此答应了石青所请,以私人名义在江东召集了一批士子北上肥子,帮助石青治理地方,荀羡、庚惜、何松等几位大家都在其中。没想到的是,这批士子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在青兖不仅没有得到石青的尊重,反而受尽欺凌羞辱,被石青当众杖打了一顿。事情过去虽已两年,却还有不少士子对此耿耿于怀,听闻石青要来建康,便思谋着找他麻烦。据刘某所知,有人找了一个叫做‘武潘安’的游侠代为出头,准备藉口比试武艺之名报复羞辱石青。呵呵,大人请想,这种事一出,朝廷怎能置身事外?只得遣人保护石青了。”
“哦?竟有这等事!”王洽、高崧喜笑颜开。
高崧道:“高某亦曾听闻江东士子在肥子受辱一事,只是时间长了便淡忘了。”
王洽说道:“王某知道‘武潘安’,听说此人身手高超,威震江东,当真不可小觑。石青乃将帅之才,勇武凶猛多半是部属奉承出来的,与‘武潘安’这等真刀真枪闯出来的不可同日而语。真长兄还是通知一下‘武潘安’背后之人,不要太过分;挫磨挫磨石青的锋锐就行。”
刘惔道:“敬和兄说得不错,刘某听说江东士子只打算让石青吃些苦头,却没准备伤他性命。呵呵,吃些苦头也好,石青若因此见识到江东人物的不凡,以后做事小心谨慎,与他反倒是福了。”
“哈哈哈——不错。”
刘惔、高崧、王洽相谈甚欢,仿佛把一旁的王彬之给忘记了。
明知三人胡说八道,瞬间杜撰出一个‘武潘安’来挑衅石青,准备以此为借口以保护的名义派遣士卒软禁石青;恪于殷浩密使的身份,王彬之也只能垂眉敛息,不发一言。
刘惔的计谋看似平常,但却极为好用有效。代表司马昱的高崧和代表乌衣巷豪门世族的王洽欣然同意,三人谈谈说说半天时间很快过去,将到午时的时候,刘惔先行告辞,说是要去打探武潘安的行踪,高崧、王彬之跟着也向王洽告辞,两人需要向司马昱、殷浩禀报四方会议的结果。
午时时分。
建康皇城内的大祭也进入了尾声,九岁的天子司马聃在太庙接受了玉玺,和褚太后摆驾回宫,文武群臣则留在太社,由理政王司马昱和司徒蔡谟引领着享受皇家赐宴。
太社后殿两侧七间配室摆了百十个席位,文武百官按照品级次序分坐在不同配室。最靠近正殿的一间是为上首,是司马昱、蔡谟、殷浩、褚衰四人的席位所在。
自从踏上建康土地那一刻起,石青就失去了在北方那种前呼后拥、走到哪都是中心的地位,泯然如一般朝臣武将矣。他的席位在第二间,和十几位尚书、公爵同处一间,这种位置让他不是很显眼,事实上也是如此,同室的官员呼朋引伴,相互调笑劝酒,谁也没在意他的存在,包括熟人庚爰之也一样没有理会他。
石青估计这是肥子杖打江东子弟的后遗症,虽然是第一次来建康,但他相信,自己的恶名只怕在江东流传很久了。
没人注意正好!石青对这种待遇颇为安心,并且希望一直这样下去,若能熬到晚上见上郗超摸清大晋朝廷的真实目的做到心中有数了才好。
郗超已经赶到建康了。不仅是郗超,天骑营也乔装进了建康。
未下船之前,石青就在秦淮河畔看到了安离、孙霸、赵谏、黎半山、郗超以及许多天骑营士卒的身影。有兄弟部属在,在建康,他不是在孤军奋战。石青因此笃定许多,进皇城之后,放心地让何三娃和五十名亲卫在朱雀门内的御道左侧等候,天子、太后在太庙举行大祭,除了禁卫台军和司马昱的亲卫,其他任何将官的护卫都不许深入皇城,尽皆在御道两侧等候自家大人,这种举动并非针对他的。
石青不知道,之所以他会被忽视,是因为大晋朝廷还没拿定如何处置他的主意。
诓骗他来建康的计谋出自戴施之手,由殷浩、褚衰、郗愔、荀羡等人临时决定施行的,大晋朝廷起初并不知情。直到他登上南下的船只,一切成为定局之后,殷浩才派遣密使王彬之回建康密报前后因由,并请司马昱安排伏兵捕拿石青,然后扬州军、燕军假借石青之令兵临邺城,迫使麻秋和民军缴械,使得中原彻底纳入朝廷辖下。
殷浩的主意并没有被完全采纳,大晋朝廷肯定了诓骗石青南下之计,后续手段却不愿采纳殷浩的意见。司马昱不仅对慕容氏有所提防,还担心假借石青之令未必能轻易收复中原,中原若因此重新大乱,可就得不偿失了。琅琊王氏纯粹是为压制殷浩而反对,殷浩献得计策不是不能用,只是需要搁置一段时间,待把殷浩从主事北方的职位上撤下来,再安排其他人执行这条计策。
没有彻底定案之前,大晋朝廷上下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石青,是以,石青进入建康后,既没得蒙太后、天子召见慰抚,司马昱也没和他单独相处谈话,甚至连熟人蔡谟见到石青也如不认识般,招呼也没打一个。
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如何处置石青的结果很快在王氏府邸达成了。石青自斟自饮,安心等候酒宴结束之时,王彬之和高崧从太社中殿转出来,匆匆穿过天井来到上首第一间配室。
配室里的四人显然正在等待结果,看到两人进来,不由得都停下杯盏;殷浩觑见王彬之为难的脸色忍不住蹙起眉头,蔡谟瞟了殷浩一眼,掉转头无声一笑。褚衰面无表情,只盯着高崧,静等他向司马昱禀报。
司马昱雍容优雅地坐在席上,笑吟吟地问道:“几位智谋之士议得结果如何?”
“禀会稽王。是这样的。。。。。”高崧行了一礼,拿捏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把在琅琊王氏府邸议得结果向司马昱和其他三人道了出来。
高崧说罢,殷浩脸色一黑,起身四方一揖低声道:“会稽王,国丈、蔡大人,石青胆敢劫持朝廷宣诏使,实乃狼子野心之徒,对其怀柔只怕反受其害。殷浩以为。。。。。。”
褚衰开口打断殷浩,不以为然道:“褚某久经北事,知道北方汉人久未接受王化,难免桀骜不驯,这点石青是有的。不过,猛虎已如樊笼,慢慢驯化就是,又何须大动兵戈,致中原于祸乱之中?”
殷浩闻言,脸色更加黑了,他转目向蔡谟看去。蔡谟锊了锊稀疏的胡须,呵呵一笑道:“谢攸大人还在石青手上,需得找个人暗中敲打一下,让他好生放谢大人回来才是。”
司马昱轻轻一笑,道:“老大人说得是,这事交给郗家,郗家一门两代三人尽皆与石青熟悉,想来好说话一些。”
殷浩脸色一灰,再不言语。司马昱缓缓起身,从容道:“诸位大人,我等一起过去去看看吧,石云重远来是客,这大半日我等这些主人可有些慢待了。”
褚衰点点头,默然起身相随。蔡谟却道“老头子不甚酒意,困了,要回去眯一会儿,就不凑热闹了。”,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先自走了。
司马昱也没勉强,和褚衰、高崧抬步向隔室走去。落在后面的殷浩对王彬之使了个眼色,王彬之靠过去,殷浩低声叮嘱道:“刘真长假意找石青麻烦,殷某却想借机取了石青性命。汝回一趟广陵,把府上的游侠刺客悄悄调进建康。”
王彬之本来想劝殷浩急流勇退,一闪眼但见对方眼珠暗红,正是怒气难抑之时,便不愿自触霉头,点头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