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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全力一搏能逞否

时值三月中旬,清碧的北方大地上生出一丝丝一块块的斑黄。原野里人影跟着多起来,老农背着手、壮汉抱着膀子在一块块、一条条的斑黄田地间来回逡巡。

麦秆长过了人膝,麦穗饱满结实,叶片正在打卷枯萎,眼看再有几日骄阳暴晒就能下镰,距离收成的的日子越近,庄户人家就越发紧张,只怕老天不长眼,下起连阴雨,将麦子涝在田地里。

当然,紧张收成的不仅只是庄户人家,燕国朝廷上上下下同样如此。

持续不断的争战消耗了大量青壮男丁,整个北方的生产力尽皆陷入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间或会有一些地区如燕国般出现例外,能过几年安稳日子。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无论如何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最好的结果只是少饿死人却无法根绝饿死人事件的发生,就算这样,还要拜托老天照应。

从征募青壮到入关南下,已经两年过去了。燕国下辖的地盘扩大了,人丁增加了,兵马多出近十万,财赋却越来越吃紧了。战备状态下,生产人力的减少和更多兵丁士卒的消耗使得燕国朝廷常常为了粮食焦头烂额,其中最难熬的当属秋收和夏收之间这段长达七个多月的时光。

而今终于到了见收成的时候,燕国上下人等个个都瞪起眼睛盯着田地里的麦穗和头顶上的日头。辅国将军慕容恪亦不例外。

三月十四*清晨,慕容恪带了一队护卫早早出了蓟城北门,沿着到蠮螉塞(今居庸关)的驰道向北而行。

暮春的风清凉许人,碧绿的原野景致宜人;天边外燕山绵延不绝,挺拔高峻,勾画出一副宏大背景;身周近处果树结实,麦穗伏浪,殷实的田园风光又有一番韵味。

成年忙于军国之事的慕容恪不由得沉醉其中,举目四顾,缓辔徐行,不知不觉间行出二三十里,来到一道长长的土垄之下。土垄看起来极像湖水干涸后的堤坝,南方人因此称之位坝子。无论土垄或是坝子,都是地质变迁湖堰干枯后留下的遗址。南方、北方在所多有,不足为奇。慕容恪看到后却是一呆,胯下战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随行亲卫多是从龙城跟随过来的,知道慕容恪很早就有欣赏土垄的雅好,见此情景便勒住坐骑,或下马休息或四周戒备,做着小驻的准备。

这道土垄其实很普通,北方大地上随处可见。波浪一样的起伏,绵延横亘出老远。青翠的碧草和不知名的黄花、紫花星星点点铺满了平缓的土坡,除了一些自然的野趣并无其他吸引人的特别景致。

慕容恪呆呆地望着土垄,眸子里隐隐升腾出若有若无的雾气。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七年前的秋天。那时候,他刚刚剿灭鲜卑宇文氏,带领慕容氏的儿郎们回在龙城休整。在龙城南边的郊野,和眼前一样的土垄前,他见到了她。。。。。。

她是跟着一队流民从另一端上得土垄。

那队流民有老人、孩童、牛羊、车辆。。。同其他流民一样,到处都是风尘浸染的痕迹,这些并未引起慕容恪的注意,直到她的出现。她扶着车棚站在一辆牛车上,牛车缓缓向垄顶攀爬,轻盈的身姿随之冉冉上升,仿如风中飘萍,又似深谷幽兰,与周围的人群、景致截然不同,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如同暗夜中耀目的烛火,她甫一出现,便引起了慕容恪的注意。当目光落到对方身上,慕容恪感觉天空忽地一暗,唯有垄上光芒闪亮,绽放出万道霞光,晃得他头晕目眩。

那是怎样高洁的身影啊。孩童的欢叫,婆娘的嚷骂,再闹腾的喧嚣也无法让那遗世独立的芳华受到半点惊扰;飞扬的尘土,辛苦跋涉后留下的细密汗水,灰了鬓角,湿了双颊,却掩饰不住珠玉的清冷辉光。世界仿佛停滞下来,只有那摇曳生烟的身姿依旧生动鲜活。

慕容恪彻底呆滞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是那个人儿。一种从未有过的迫切催促他快去接近对方,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让脚步变得沉重无比;他怕!他担心!担心自己一身的污浊亵渎了那绝世芳华。

她感受到他的注视,螓首缓缓移动,寒星般的眸子平静地注视过来,与他焦灼火热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相碰撞。

这是怎样的一眼相视啊,仿佛经过亿万里的穿越,仿佛经过千百年的等待,直到此时才有了结果,在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星空爆炸,流光万千,烈焰焚天,万物寂灭。

周围的世界倏然远离,慕容恪深深沉醉,忘记了其他的存在,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同样也没看见飞骑驰来的慕容霸。。。。。。

直到慕容霸冲上土垄将她抄上马鞍,大笑道:“好漂亮的美人,日后在霸身边服侍吧。”直到那双从慕容霸腰际探出来的星眸黯淡下来;直到慕容霸身影远去,土垄上牛车依旧,娇姿渺渺之时,他才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恶鬼面具不知何时到了手中,慕容恪五指紧扣,手背青筋贲张,满布掐痕的鬼面又添了几道新痕。慕容恪收回目光,忧郁地盯着鬼面,耳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回响:“戴上它吧。待你有勇气面对本心之时再取下来。。。。。。”

慕容霸纳妾那天,她做了这副鬼面瞧瞧送给他。自那以后,慕容恪再没到慕容霸府上去。

“对不起,人活着不仅是只为本心,还有责任啊。。。。。。”慕容恪暗自叹息,小心地将鬼面揣进怀里。

“辅国将军——”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一骑战马飞速驰来。马上骑士尚未临近,便大声呼道:“燕王急招,请辅国将军速速回城议事。”

“走!回城——”慕容恪没有半点迟疑,调转马头,猛一磕马,待战马跑了起来,他才将传诏骑士唤到身边问:“燕王为何这般急?出了什么事?”

骑士回道:“悦绾将军有加急禀奏,听说是南边出了大事。”

“南边出了大事?”慕容恪一皱眉,目光闪了两闪,随即扬鞭催马,招呼亲卫:“快!”

悦绾加急送到蓟城的是简报,简报内容很简略:刘显兵败,石祗被诛杀,石琨失踪,赵国为大魏所灭,下辖六郡国尽皆归魏。

短短一纸简报在蓟城宣起滔天波澜。

怎么可能!襄国之战,冉闵战死,大魏受创深重,不分崩离析已然不错,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一旬之内败刘显、破襄国、诛石祗,抚平赵国六郡?

蓟城几乎没有多少人相信简报上的内容。

慕容恪赶到之时,待在蓟城的七八位燕国重臣都先到了,正在慕容俊面前质疑简报内容的合理性。慕容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侧耳倾听。

“三弟。你快来看看。。。。。。”慕容俊伸手阻止慕容恪行礼,径直将简报递了过去。

慕容恪坚持着行罢礼,起身接过简报,匆匆瞥了一眼,便即回道:“此事勿须质疑,应是事实。请王兄即刻筹谋应变之道,万万不可拖延。”

正在争执的燕国重臣齐齐失声,惊疑不定地望着慕容恪。慕容俊同样动容,身子半抬,惊问道:“此事太过异常,五弟何以如此肯定?”

“悦绾将军谨严细密,从不虚饰夸张,弟弟信得及他。”

慕容恪一边说着,抬手指点着简报道:“王兄。悦绾将军奏报的语气极其肯定。之所以如此简略,想来是对方动作太快,使得我方探子只探到结果却不清楚其中细节缘由,未免误事,悦绾将军只好先送来简报,供王兄及时定夺。过两天也许就有详细奏报传来。”

“这么说倒是真的啦。。。”慕容俊嗒然坐下,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此时才开始真正震惊这一消息。

“王兄!我燕国必须即刻应变。”慕容恪上前提醒了一声。

“啊?对方情形一无所知,怎生应变?”慕容俊茫然地应了一声,忽儿殷切地望着慕容恪问道:“三弟莫非有了主意?快请详细道来。为兄此时没有一点头绪。”

慕容恪道:“王兄应该记得,冉闵临死前颁下遗诏,命令青兖的新义军军帅石青接掌邺城。虽然前段时间探报,邺城一切如常,仍以太子冉智为尊。弟弟却敢肯定,此次变故必定出于石青之手。除他之外,邺城在无人能成。”

“石青?当真不能小觑了这厮。”慕容俊双眉一竖,面现怒容。

“不错!这人确实有些奇异。小觑他的,都已经化为飞灰。”慕容恪附和一声,旋即声音一低,越发地慎重了。“襄国之战,我燕国运筹许久,终让赵国、大魏遭受重创,却没达到预期目的,如今想来,那一战最大的赢家反倒是这个石青。此人的手段由此可见。”

“哼!张举这厮误我大事,虽千刀万剐难消吾恨!”

想到襄国之战,慕容恪就忿忿难平。燕军回师之后,他就斩杀了张举,只是那口怨气却还没有出尽。咒骂了两句,慕容俊担忧地问慕容恪:“三弟。石青这厮原本就很麻烦,如今他整合了魏、赵两国之力,愈发难缠。依你说,我们是否还能南下?”

慕容恪目光一闪,开口安慰道:“王兄。石青是个麻烦,却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难缠。大燕据有幽州一年有半,才将幽州整合完备。石青一介骤起军帅,一无我大燕几十年根基,二无传世之美德,凭什么整合魏、赵两国之力?由冉闵遗诏秘而不宣之事可知,他也担心大魏朝臣不愿归附继而发生内乱。王兄需知,此时的大魏四处冒风,处处漏雨,到处都是破绽,并无可惧之处。”

慕容俊精神一振,颌首道:“三弟说得不错。以你之意,我大燕该当如何应对?”

慕容恪眼光向四下一扫,慕容俊会意,开口道:“今日之议到此为此,诸位且退。”

慕舆根等人齐齐一怔,慕容俊遇事善于纳言,很少做关起门自家兄弟密议的举动。迟疑了片刻,见慕容俊、慕容恪没有慰留,慕舆根等只好躬身告退。

“王兄!弟弟不是有意避开朝臣,实是此事太过紧要,当以秘密为要。”慕容恪解释了一句,然后道:“石青此人确实异数,燕国若欲南下一同中原,必须趁其羽翼未丰之际,倾尽全力予以扼杀。否则,时日一长,此人成了气候,便是有心诛除也不可得。”

慕容俊深沉地点点头。

慕容恪继续道:“短短一旬,大魏灭石赵,收复六郡,行事急急如风,必定难以稳固。以弟弟之见,我大燕当趁其立根未稳,即刻施以雷霆之击,彻底绝了这个祸患。”

“即刻?”

慕容俊有些踌躇,忧虑道:“府库辎用不足,大军南下只怕有问题,且麦收在即,青壮抽调多了,会影响收成。要不,麦收之后召集各路大军南下,三弟以为如何?”

“不能等!”

慕容恪很少见地反驳了慕容俊的提议。“王兄。对于石青这样的对手,绝不能给其留一丝喘息空隙。我军南下有困难,对手一定也有。再说,眼下正值麦收时节,大军可以抢割对手麦子,以敌军之粮济我军辎用之不足。”

慕容俊缓缓点头,又问道:“以三弟之意,此番南下目标是直至襄国还是北方三郡。”

自幽州南下,有东、中、西三路途径可循。对于南下途径,燕国内部基本上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不走东路之渤海、乐陵和中路之博陵、冀州,只走西路之中山、常山。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走东路太过偏远,对邺城、襄国难以形成威胁;走中路太过艰险,不拿下鲁口的邓恒,直下冀州的燕军侧翼就会袒露在邓恒的攻击之下;鲁口是个硬石头,七八万大军依地势而守,想拿下来殊非易事。因此,燕军一直避开由中路南下。

从西路南下不仅遇到的阻力小,还是攻击襄国、邺城最近的途径,因此成为燕国首选。在这个共识下,燕国内部还就南下是逐步蚕食还是应该一鼓作气拿下襄国、邺城做过探讨。在这个问题上,有两种意见占了上风。一种是先将襄国北方三郡拿下,打开南下门户再说。还有一种是直取襄国、然后向东攻击冀州;如此南可攻击邺城,东可合围鲁口,彻底打破了中路的困境。

慕容俊因此才有一问。

慕容恪沉思了片刻,斟酌着说:“王兄。以前我燕国将魏、赵两国视为对手,因此定下从西路南下的规划,眼下对手更易,我等也需换个思路了。”

慕容俊茫然道:“三弟的意思是?”

“燕国眼下的对手是石青,我军不妨由东路南下,直插青兖效果更好。。。”

慕容恪目光闪烁不停,一边思虑,一边说道:“。。。若是料得不错,石青的人马必定集中在邺城、襄国、冀州一带。此时青兖可能非常空虚,一击就碎。青兖是石青的老巢,他不可能不管,只要他敢回军救援,野战之中,我军以逸待劳,他来多少援军,我军就吃掉多少。唯一可虑的是,南皮不除,我军后路不稳,需要另遣一支人马予以牵制。”

慕容郡听得眉飞色舞,频频点头。

慕容恪却没有一点轻松之色,皱眉思索了一阵,道:“不妥。如此行事对一般人来说足矣,对石青只怕未必有用,还需要另外安排一路人马方可。”

“三弟快说。还要在哪一路安排人马?”慕容俊有点沉不住气了。

慕容恪缓缓道:“鲁口的邓恒没有进取之心,悦绾的五万人马留在清梁有点浪费。依弟弟之见,留一万人马便足以让邓恒不敢北顾,余下四万人马可由悦绾率领,伪装成十万大军南下佯攻中山以吸引石青主意。当我军在乐陵出现,石青调兵应对之时,这支疑兵可由佯攻转为实攻,拖住对手;务必要让石青左支右绌,手忙脚乱才好。”

“好!”慕容俊兴奋地一拍几岸,扬声赞道:“三弟筹划的甚是精妙,此番南下,定要一举除去石青这个麻烦。”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以三弟之意,何时出兵?出兵多少?”

慕容恪回道:“弟弟以为无论如何拖延,出兵之日不能拖过三日,尽量在麦收前抵达南皮、乐陵,以抢收麦子为辎用。至于动用兵马数量,愈多愈好,龙城之兵马难以赶来,幽州二十一万士卒能够抽调的需要全部征用;有的路途遥远,不及赶来;可以作为后备。无论如何,此番定要除去石青这个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