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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章私器

三月底,新义军主力开始大规模回师。

白马渡陆营作废,衡水营所在的水寨暂时保留,以便为新义军沟通黄河南北;志愿兵步卒包括诸葛羽统带的亲卫步兵营、义务兵除戴洛营外,全部回转青、兖,军帅府将安排他们帮助青、兖民众春耕农作。

轻骑营、权翼精骑营例外,不用参与农作,石青命令两营移防历城,整训操演;历城的工匠正在打制马镫,权翼精骑将在轻骑营的协助下,配备马镫,摸索新战法。

义务兵戴洛营驻防惠济河,监视尉氏的豫州军;陈然暂时留在孙家坞打理民生事物,等待军帅府政务部、民务部来人接手。伍慈随王猛回转肥子,一方面抚恤战死、伤残士卒家人,一方面要将邺城来的宫女许配给有功将士。

魏统部精骑和石青的亲卫骑最后离开孙家坞,六千余铁骑在白马渡驻足,等待邺城方面的消息;一旦冉闵同意禁军精骑会同新义军进兵河内,他们将跨过黄河,会同枋头的屠军和天骑营,横扫河内。

在邺城回复之前,石青先收到一条消息。

四月初六,郎闿来信告知,齐王李农及其三子勾结尚书令王谟、侍中王衍、中常侍严震、赵升等人意图谋逆,被捉拿问斩。

郎闿话语淳淳,来信告诉石青,皇上得知李农奸谋后十分痛心,不忍衢下杀手,无奈李农等太过僭越,悖逆狂妄,眼中毫无君臣名分之大义;皇上在一众朝臣再三劝谏下,不得不忍痛捕拿。。。

看罢之后,石青捏着书信,发了一阵呆,随即来到帅案前,抓起纸笔,挥洒写道:“邺城来信,言道总帅及伯求等因谋逆被斩;乍闻噩耗,弟心痛如绞。总帅寡欲无求,岂是谋逆之辈。。。”写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妥,于是住手沉思。

毛笔被石青斜斜篡在半空,墨汁顺着狼毫缓缓下滑,在毫锋处攒了一大滴后,轻轻坠下,落到白纸上,然后向四周慢慢浸润,不一会儿,便在纸上铺洒出老大一团墨渍。

墨渍边缘毛毛糙糙,像无数触手张牙舞爪着扑上四周。石青的视线一落上去,心神似乎就被这些触手摄取,情不自禁地沉醉于这团黑暗的深邃之中,难以自拔。

过了许久,石青叹了一声,扔下笔,抓起写到一半的书信,三下两下撕得粉碎。随后扬声招呼左敬亭入帐。

“敬亭!你走一趟徐州,帮我给周大哥带几句话。”

石青神色极其慎重,沉声叮嘱道:“你告诉周大哥。就说国难当头,眼看中原就要遭受鲜卑人铁蹄的践踏,值此时刻,悍民军、乞活军、新义军应该携起手来,同心戮力,共抗外辱。个人的恩怨仇恨暂时不能计较,请他明了大义,不能因为一时的个人意气,作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石青不知道,就在他为周成担忧的这一刻,邺城皇宫,琨华殿上,另有一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透过窗幔、门户,西坠的太阳将暖暖的春阳向大殿中洒了几缕,只是怎么也无法将大殿完全照亮;殿内大多都是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在阳光的衬托下,那些地方显得格外地阴凉晦暗。

阴暗之中,大魏皇帝冉闵居中高坐,新提拔的皇后族亲、大将军董闰,卫将军王泰,左将军蒋干,领兵省尚书胡睦,司空郎闿,尚书中丞刘群等六人一脸凛然地分立两侧。

此时并非朝议时间,六人之所以在此,乃是奉冉闵之招,前来商议司州刺史人选以及新义军出兵河内等诸般事宜。

这几天,大魏朝廷上下一直充满着一股喜气,文臣武将个个扬眉吐气;最后的威胁李农已被铲除,乞活军虽然散失了一部分,大部分却被冉闵收编,邺城内外真正成了悍民军一家之天下。新义军荡平段氏鲜卑的奏报更是锦上添花,让邺城的喜气也多了几分。

原本一切都很好,石青举荐魏统任司州刺史,有人反对,有人附和。

反对的人担心魏统与石青走的太紧,或者担心冉遇不满,因为刘国的司州军是豫州军赶走的,选拔司州刺史不能不顾及豫州牧的态度。附和的人言道魏统功劳不小,该当此任,否则会让将士寒心;或者说镇南将军难得进言举荐,不可让他失了面子。

无论是反对或是赞成,都是题中应有之意。众人各抒己见,只为了冉闵决策时有个参考。就在这团融融的气氛之中,豫州牧冉遇的加急奏本适时到了。这个奏本的到来,让祥和、热闹的廷议瞬间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冽。

冉遇加急奏本的主要内容是举荐豫州豪雄乐弘担任司州刺史。

在座诸公皆知冉遇、石青失和。两人一为世家名门,位至一方牧守;一为一军之帅,官拜镇南将军;地位相当,各不相让,如今同时举荐亲近之人担任司州刺史,换作平日,必是一番精彩的争斗;只不过,在座诸公看罢冉遇的举荐奏本后,一语不发,尽皆默然。

因为,举荐奏本末尾,冉遇以风闻传说,奏报了一些新义军以及石青的传闻,这些传闻,看似荒唐无稽,在座诸公却没一人敢插口替石青开脱一句。

薄薄的奏本如同沉重的大山,刘群用力篡紧,素淡的宣纸被右手指甲刺破了四道裂痕,他没有丝毫察觉,冉遇的风闻奏报让他如坠冰窟,冷冽的寒气似乎将他全身的血脉冻结住了。

冉遇的风闻有五点。

一是征东军故老相传,石青乃天神临凡,手中蝎尾枪能呼风唤雨,能发霹雳电闪。冉遇认为此事极为可信,去年初夏,在悬瓠城南,包括悍民军孙威在内,许多人亲眼瞧见石青勒令苍天下雨,当时蝎尾枪确实发出了霹雳闪电。

二是青兖一带流传石青乃真命天子,石青曾梦见传国玉玺在怀,醒后取梦中吉兆,取名为石青。玉玺,青石者也。

三是泰山左右士民皆信上述传言,以至于青、兖两州上至刺史,下至流民,无不对石青膺服畏惧;青、兖官府名存实亡,早在新义军偷袭乐陵仓时,就被石青收入私囊。

四是石青与南方大晋关系密切,一直勾连;新义军不仅受大晋钱粮资助,甚至很多官吏、将校直接由大晋北上的人员充当。例如新义军陆战营校尉诸葛攸、亲卫营军司马荀羡、诸葛羽,跳荡营校尉王龛。。。去年初秋,所谓的新义军大败大晋北伐军乃是双方合谋的闹剧,为得是新义军在北方谋取名望与信任。

五是石青一直以大晋的名义暗中联络天下各方势力,包括屠军麻秋、滠头姚弋仲、枋头蒲洪、乞活李农、黎阳段勤、司州刘国等等。枋头蒲洪因为不愿屈居石青之下,直接与大晋联络沟通,触怒石青,新义军于是联合滠头军,攻击枋头,瓦解了氐人蒲氏。

这五点有的地方说得含糊不清,有的地方荒诞不经,看起来十分可笑;但是,刘群很清楚,这几条足够狠毒,足够让石青死上一百遍。如果只有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他还可以帮石青开脱,说冉遇是栽赃诬陷,但是,有第一条、第二条在前,刘群连替石青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法说出口。

自古以来,皇权、帝位乃天子私器,任何人不得置掾。耿介臣子可以为政事和天子据理力争;可以因谋略和天子争锋相对;唯独不能在皇权、帝位上多嘴多舌。这方面,必须由天子乾纲独断。

“刘大人。你看如何。。。”大殿的气氛过于沉闷,以至于冉闵的声音嗡嗡的,听起来很不真实。

刘群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出于习惯,一张一合地说着,事实上,他自己都不清楚说得是什么。“回禀皇上。镇南将军举荐魏统,豫州牧举荐乐弘,若是用一人必定令另一人不喜,以刘群之见,不如由朝廷派遣一员能吏打点司州,如此,两方都不会有太大怨气;至于人选么。尚书台郑系郑大人久历宦海。。。。。。”

“嗯!”冉闵忍无可忍,打断了刘群。他问的是怎么处置石青,没想到刘群装糊涂,当作没见到下面的闻风奏报,一本正经地议论起司州刺史人选来了。

“郎司空——”

冉闵抑郁地望向郎闿。冉遇的风闻奏报深深震撼了他。之前他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得大多是石青胆大狂妄,在青兖一手遮天,两州刺史屈服在新义军武力之下。听罢之后,他一笑置之,准备找个机会教训一下石青。武将向来都是这种作风。他没想到,那些风言风语经冉遇汇总后,竟是如此的惊心骇人。

一直以来,石青隐藏的竟是这么深,这么好。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痛惜难过超过对李农下手的那一刻。新义军和石青,他曾经保有很大的希望,他曾经指望他们成为大魏的柱石。

触及到冉闵心痛的目光,郎闿惨然一笑,不知所谓地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石青和李农不一样,李农自始自终都和冉闵并肩齐驱,是命中注定的对手,站在冉闵一方,他会毫不犹豫地设谋铲除;石青呢?这是大魏的臂膀,从来没有达到成为冉闵敌手的高度;而今被这冉遇一番折腾,竟成了危害远甚于李农的心腹大患。因为涉及的问题过于敏感,他甚至不能为石青辩解。

刘群、郎闿不说话,并不意味着别人不说话。王泰上前一步道:“皇上。无论真假对错,为防万一,石青必须除去。以泰之见,可以找个借口将其调到邺城来,到时。。。”

“皇上!戍卫将军孙威奉诏而来。”值守郎将进来禀报。

冉闵挥手打断王泰,道:“宣孙威进殿。”

须臾,孙威兴匆匆地进殿,对冉闵跪拜行礼,道:“末将参见皇上。不知皇上招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免礼。”

冉闵示意孙威起身,待他站定后,面无表情地问道:“孙威。寡人听说,去年初夏,在悬瓠城南,石青石云重曾呼风唤雨,长枪指天,发出一道霹雳电闪,随后大雨滂沱而下;不知是真是假?”

“皇上是听毒蝎说得吗?”

孙威听到石青这个名字,似乎很高兴,带点亢奋地说道:“回禀皇上,此事确实属实。呵呵,当时毒蝎没有石青这个名字,还叫毒蝎呢。那时他与悍民军为敌,被我们逼到绝境,眼见逃无可逃,不知怎地,他对天叫了一阵,蝎尾枪就发出了一道闪电,随后雨就下了起来。。。呵呵,属下无能,结果让他们趁着雨天逃了。”

孙威不知究竟,喜滋滋地诉说着往事;他不知道,随着他的话语,殿内几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知不觉间,坤华殿内空气粘稠的憋闷无比,直让人无法张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