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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奏对

永和五年十二月十九。武德王府

雅阁外,鹅毛大的雪花飘飘悠悠,将天地间涂染得一片洁白。王府护卫钉子般杵在风雪中,动也不动。

雅阁之内,只有两人。

石青正步上前,单膝跪倒,抱拳躬身,行了个全礼。“属下石青拜见武德王。”声音洪亮有力,带着一股凛然。

石闵如熊蹲一般跪坐上首,双手撑案,虎视眈眈,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石青。

说实话,石闵很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是一个敢拼敢打敢冲敢闯的年轻人,虽然有些莽撞,但那股锐气却让石闵想到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前,自己也是这个模样吧?不,十年前,自己已经知道了艰难,知道了隐忍,这个年轻人却还不知道。

石青嘴角扬起一丝自得的微笑。这样不是更好吗?又有谁希望自己的部属善于隐忍呢?

令石闵欣赏的,当然不仅仅是石青的锐气,还有新义军旗下的一片基业。综合各方消息,石闵知道,新义军下辖民众数十万,可战之兵近万,辅战青壮万余,并且和青、兖两州刺史府相处的蜜里调油,以至于很难分清彼此。这份实力不在张遇之下,不容任何人小觑。

要知道,张遇明里暗里得到多少资助,这才抚定豫州,为悍民军打下一块根基之地。而这个年轻人,半年前还是流寇叛贼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更让石闵认为可贵的是,眼前的年轻人对自己是真心的膺服忠诚。

无论是谁拥有这份权利势力,轻者骄咨傲满,自抬身份;重者跋扈横行,不可一世;唯独这个年轻人,不以己贵,率孤军前来,投诚效忠,服帖顺从,受挫磨责打,没有半句怨言。

这个年轻人对乞活军的态度,更让石闵欣喜不已。须知,新义军与乞活军相识在前,交情非浅;因张遇的关系,新义军与悍民军反而有些龌龊。但是,石青依然选择了悍民军,因此与乞活军几乎断交,这一点让石闵感到尤为难得。

认真审视了许久,石闵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和声道:“石青。”

“属下在!”

石闵瞅见石青的腰又多弯了一弯,嘴角多了三分笑意。问道:“汝可有表字?”

石青呆了一呆,他知道今日来见石闵,必有一番奏对,为此殚思竭虑准备了一番,却没想到石闵从这个问题入手。只是一瞬,他便躬身答道:“属下幼小便孤身流离,无长辈赐字。”

“嗯。”石闵沉吟着,道:“云重而天青。本王赐你‘云重’一字,你看可好?”

“多谢武德王赐字!大恩大德,属下铭感五内,唯有以死报效。”石青肃然低头,连着拜了三拜,趁机大表忠心。

石闵满意地点点头,慨然道:“节义将军此言差矣。诚心事吾者,本王无需汝等以死报效,本王要让汝等安享荣华富贵,福荫子子孙孙。。。”

见石青低头应承,石闵话音一转,问道:“云重,汝年已不小,可曾娶亲?可需本王为你说一门亲事吗?”

石青稍一愣怔,随即醒悟过来,‘云重’就是自己。听石闵说到亲事,他眼前霍地现出一个白马银枪的身影,身影之侧,还有一个怯怯的紫衣女子娇俏的面容。

能有祖凤、草剑为伴,此生已然无憾,再若娶妻,可真是贪得无厌了。石青心中漾起一片温柔,躬身答道:“属下由孙叔作主,倒是说下一门亲事,只是未曾迎娶。”当下将祖凤的来历告知石闵,其间遮遮掩掩,瞒去火并三义军之事。

“哦?原来云重已订下亲事,还是江南祖家之女。”石闵惊咦之中,似乎还有些失望,过了一阵,哈哈一笑道:“祖家女儿倒也配的上云重。哈哈,这样吧,来年春上,让你孙叔、祖胤迁来邺城,本王要亲自为你操办迎娶之事。”

青、兖初定,万事待举;这等时刻,孙叔怎能轻易离开?石青觉得不妥,便想开口辩说,话到嘴边,心中突地一凛:石闵此举是要让我在邺城有所牵挂!

“谢武德王浓恩。实在折煞小将了!”话音出口,已与石青心中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至此石闵才算真正满意;站起身来,绕过案几,走到堂中,扶起石青。把臂说道:“云重请起,勿须多礼。哈哈。以后时时相见,再不要如此客套,否则,哪有时间处理正事。”

石青略一躬身,道:“武德王礼贤于下,宽容不计。小将却不敢不敬。”

“云重如此说,也是本份,本王就不和你辩驳了。”石闵呵呵一笑,背着手,在阁内来回踱了两个来回,随后问道:“云重大才,本王欲请云重随侍左右,以供参赞。云重可有教我?”

终于来了。石青精神一振。刚才的一切都是开胃小菜,这才是免不了的奏对程序,也是石青梦寐以求的机会。

未来北方的局势变化在脑中一闪而过,石青躬身一揖道:“小将年少无知,本不该妄自大言;只是承蒙武德王看重,不敢自外;如今心有所虑,欲一吐为快。若有谬误之处,请武德王原谅。”

对于石青的表现,石闵似乎早有意料,淡淡地恩了一声,石闵道:“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云重但说无妨。”

“石青以为。两三年间,中原将有翻天覆地之变。。。”石青开头的言语并没有产生震骇之效,石闵依旧随意地踱着步子。

“。。。石青忧虑的是,大变之后,笑到最后的,可能不是——武德王!”

石闵身子猛地一顿,随即缓缓转过身来,默默地注视着石青;他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无声凝视,等待石青作出解释。可即便如此,无形的压力已让石青感受到沉重。

石青闪开一步,避开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锋头,从怀中掏出一截竹符,蹲了下来,在地上随手画着。口中说道:“石青狂妄,欲就天下大势做一番推演,请武德王试观之。。。”

石闵踱过去,只见石青将地面画的有圈有点,有直有横,各种线条纵横交错,像是一副地形图,当下疑惑地仔细观看。

“武德王请看。此是邺城,亦是武德王根基所在。。。”

石青拿着竹符在一个大大的圆圈上一点,口说手比,道:“邺城五百里内,西南有枋头,氐人蒲洪,拥众数十万;东北有滠头,羌人姚弋仲,拥众不下十万;正北有襄国;石祗坐拥襄城仓,有兵甲粮草,旦夕可聚十万人马。邺城西邻太行,山西并州张平依靠南和张氏财力人脉,整合并州坞堡壁垒,实力膨胀迅速,不可小觑。

邺城五百里外,这里是金城,有麻秋的八万屠军;这儿是雍州,有王朗的两万精骑和几万郡守兵,这儿是蓟城,还有邓恒边军近十万。。。这些人不愿武德王理朝当政,可谓是敌,且是强敌,非轻易可取之。。。”

听到这里,石闵认真了一些。只见石青又指向邺城那个圆圈道:“。。。邺城之外,强敌林立;邺城之内,也难让武德王安心。宫内石鉴四处联络故旧,羯人不甘丢弃富贵,匈奴与羯胡休戚与共,汉人各大世家望族,诚心归附者少,观风望色、隐忍待机者众,连带着四周坞堡农庄尽皆观望风色。时值今日,武德王仍是形单影孤。。。”

石青的这番言语,似乎触动了石闵的心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双眉紧紧锁上。

“。。。虽说内忧外患,这些却难不倒武德王。真正致命的不是上述敌手!”

“咦!”石闵终于惊讶一声,石青适才所言,他心中早已有算,所以并不以为奇。直到这时,他才感到有异。疑问道:“除了这些人,还有其他敌手?莫非云重以为威胁来自大晋?”

“非也。”石青在一条似乎为大江的曲线下一点,道:“大晋进取不足,也许能骚扰一番,却难动北地根基。不仅大晋,西凉张氏亦是如此。便是代北拓跋鲜卑,也只顾的修养生息,没有余力对中原形成威胁。。。”

听石青提到代北拓跋氏,石闵越发惊奇了。这个年轻人知道的真的不少。

“。。。。真正对中原构成威胁的,能让武德王功亏一篑的,只能是——”石青在东北角重重一点:“鲜卑慕容!”

唏——

石闵倒吸口冷气。鲜卑慕容——这是一个大赵任何人都不敢忽视的名称。悍民军成名之战就是与鲜卑慕容的交锋;那一战悍民军并没有胜,只是没有溃败而已。尽管如此,在上十万溃兵中,依然是独树一帜。

想到鲜卑慕容,石闵蓦然忆起那个秀气的少年小将。听说他带着鲜卑慕容的铁骑,踏平了扶余国、高句丽、新罗。。。

对这个人,石闵一直有着深深的忌惮。

“鲜卑慕容会南下吗?”不知什么时候,石闵已在石青对面蹲了下来,望着东北角呆呆出神。

“会!一定会!并且是倾国南下,不扫平中原不会罢休!”石青肯定地回答,为了加强可信性,他顺嘴扯道:“初秋时分,石青在兖州曾听人言,慕容鲜卑上书大晋,请大晋朝廷和西凉张氏共同出兵,不灭石赵绝不罢休。鲜卑慕容已精选铁骑二十余万,日夜枕戈待旦,只带中原乱起,便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