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陵城的火是天骑营放的。
孙霸拜访逢约不久,乐陵仓传来警讯;逢约道声失陪,急着去整顿城防,组织人马救援,孙霸随即展开行动,二十名天骑营士卒散到城内,制造混乱,他率八十名趋到南门。
南门守卫和他们照过面,对青兖来的客人也没戒备。孙霸亲热地和他们搭起讪,又拿出几匹丝绢分发,借故滞留在城门附近。
没多久,城内守军大部出城,前去救援乐陵仓,天骑营士卒开始四处放火,制造骚乱,孙霸动手了。
城内留有一千五百守军,南北东三个城门各有两百,其余的由逢约督率,在西门集结戒备。两百守军,如何禁得住八十天骑营士卒的突然袭击。连弩一通狂射,天骑营士卒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南门守军,随即打开城门,发出讯号。
天骑营大部从南门外的小树林里冲出来,快速进城,站稳脚跟。韩彭和东路军大部则从十几里外的黄河故道里冒出,赶来接应。
城里火起,矗立在西门城楼上的逢约倏然惊醒:泰山新义军乐陵仓取粮——乐陵仓乱、青兖刺史府来人请托——城内骚乱。。。乐陵仓、乐陵城被青兖两州联合新义军算计了。
顾不得震骇,逢约匆忙集结全城郡守兵反扑南门。郡守兵和禁军相比有差距,和新义军精锐天骑营相比更有差距;一千多人对阵五百,别说反扑,即使自保都勉强。
急切之下,逢约号令全城动员,再次集结了五六千铁匠、盐工、皮革匠,他试图依靠人数优势将天骑营赶出城。这个时候,正是城内火头燃烧最炽烈之时,也是石青等知道乐陵城有变之时。
乐陵城火起,各方反应不一。反应最迅速的是有所准备的新义军。石青下令转守为攻,放火阻断乐陵仓出路后,将麾下两千人马分成三股,黏上对手。
最尴尬的是石青对面的禁军,他们不知是该救援乐陵仓还是救援乐陵城,事实上,任何一处他们都无法救援,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击败对面之敌。
逢约率领几千青壮匠户赶到城南,新义军东路军也堪堪赶到;双方上万人对阵乐陵城内。韩彭正欲下令,剿杀敌军之即,陈然阻止道:“稍带片刻,容我和逢约说两句话。”
陈然对逢约说道:“逢将军。汝亦是寒庶出身,怎忍心把无辜匠户送上死路?”
逢约慨然:“逢敌搏杀,卫护乡梓,义所当为;何来送死一说?”
陈然嗤笑:“乐陵仓万余禁军尚且不敌,几千匠户岂能力挽狂澜?将军意气用事,将几万民众卷入战火,无辜横死,实乃大罪!”
逢约犹豫一阵,昂声回答:“大丈夫宁可战死,岂能束手就缚!逢某唯愿玉石皆焚。”
陈然道:“何来受缚一说?将军可带亲眷子弟离去,新义军绝不拦阻;异日若欲带兵收回,也由得将军,今日却不能驱使无辜之人。将军以为如何?”
逢约踌躇道:“你说话当真?”
韩彭接口道:“汝家人子弟可随汝去,其他人却是不能。哼哼。汝需明白,新义军顾惜城内无辜匠户,可不介意砍下汝项上人头。”
城里闹出诺大动静,援军却迟迟不到,逢约预感不妙。值此时刻,能护得家人安全便是万幸,反败为胜纯是奢望。逢约黯然收拾了行囊,带百十亲眷子弟由北门出,回转家乡渤海。新义军彻底占据乐陵城。
乐陵城是大城,有一两万禁军家眷,还有两三万匠户极其家眷;镇制降兵,维持治安,是件很麻烦的事,幸好,石青早有准备,五千青壮不是来上阵冲杀,而是来维持治安的。
城外的禁军最终决定回撤,救援乐陵城;可这时候,孙霸正在布置城防,韩彭率三千人马出城迎战来了。他们已没有任何机会夺取乐陵城。
“胜了!我们胜了。。。”祖凤大声欢呼,凤尾枪欢快舞动,白夜踏着轻巧的碎步靠向黑雪。
“胜了。。。”石青身子一软,差点栽倒马下。这一仗,从头至尾他表现的都是轻松镇静,可谁知道他心里有多紧张?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败了,不仅关系新义军的士气,更关系到二十多万难民的生存。为了这些难民能熬过冬天,他不惜打废新义军。
终于胜利了!
稍一松驰,疲惫就象大山一样袭上来,他终于有些承受不住,身子慢慢从马背滑落,一骨碌滚倒在雪地上。
“青子哥哥!”祖凤惊呼,腾鞍飞起,惶急地扑过来,猝不及防之下,一头栽在石青身上。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关切地问:“青子哥哥!你怎么啦。。。”
“没事!”石青蓦地探出手,用力揽住祖凤细腰,笑道:“我太高兴了!”
祖凤稍稍一挣,没有挣脱,干脆向石青怀里拱了拱,兴奋地絮叨:“大部分敌军都投降了,只有几百人跑了。。。这一仗可真艰难,可我们还是胜利了。。。”
此时的祖凤就像个幸福的小女孩,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似乎想将心中的快乐通通倒出来与人分享。
祖凤不停地说,石青静静地听,两人偎在残雪泥水中,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肮脏;仿佛置身于最美妙的仙境。
不知过了多久,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左敬亭跑过来禀道。“石帅!锋锐校尉遣人回禀军情。。。”
被他一嚷,祖凤豁然惊醒,整个人羞得倏地跳起来,仓惶躲开去。石青抬起上半身,坐在雪窝里,瞅瞅天色,已到了午后,随即问道:“差不多三个时辰了,王龛可是拿下了乐陵仓?”
一个军士上前行礼道:“算是拿下来了。。。”
“算是!”石青一骨碌站起,恼怒地盯视着对方。自己以少博多,打得这么苦;就是为了让王龛有局部兵力优势。可他打到现在,竟然还有尾巴没解决。
军士慌忙禀道:“敌军大部溃散,或死或降;唯有几百残余,逃进了草料仓,他们说,只有见到石帅,才会投降。否则,宁死不降!”
石青一听越发怒了,投降还有这么刁钻的?岂不是找死!王龛连这种情况都应付不了?
军士解释道:“我军伤亡很大,弟兄们杀红了眼,他们担心,投降后会被当场砍死。”
“担心?”石青不解:“他们就不担心新义军攻进去?还是你们攻不进去?”
军士再次解释道:“草料仓内有一千匹战马,他们以战马相要挟,我军若是攻打,他们就先杀死战马。”
“一千匹战马!”石青霍然动容,鏖战半日,轻骑营战马折损过半,禁军精骑同样折损严重,没剩多少战马,夺下乐陵仓后,粮食、兵甲,新义军有了,唯独缺战马,没想到乐陵仓里竟然还有一千匹。
“好啊!我们愿意接受投降。凤儿,走!一起看看。”石青精神一振,翻身上马。随口问道:“对方带头的叫什么名字?”
“他叫吕护!说是乐陵仓仓督。”军士回答。
“吕护!”石青眉头皱了起来。
“哎呀!是他!这人好厉害,我不是对手。”抢城门之时,左敬亭和吕护交了几次手,吕护的身手给他留下很强烈的印象。得知吕护愿降,左敬亭乐了。“哈哈,新义军又要添一员大将了。。。”
“高兴什么!”石青呵斥一声,随口吩咐了几句。
左敬亭一呆,疑惑道:“石帅!这人杀了太可惜。。。”
石青眼睛一瞪。“你懂什么?这年代,南方不少文士,北方不缺猛将。而南北双方欠缺的都是忠诚义士。一个不知忠义的降将,杀了也就杀了。可惜什么!”
“哦。。。属下遵命!”左敬亭飞奔离去,先去布置。
石青和祖凤并绺前往乐陵仓。祖凤有些疑惑,轻抖着马缰,问道:“青子哥哥,按你这般说法,以后新义军还受降吗?”
“受降!当然受降!只是,像吕护这样的人,即使投降,我也不会接受。”
“为什么?”
“因为立场!我和他立场不同!”
“立场?”祖凤越听越糊涂,秀眉微微蹙起。
“立场是人持身之所在,也可以称作身份。一个人来到世间,会在命运的安排下拥有自己的立场。譬如凤儿,生来便是祖家的女儿,这不由你选择,无论先祖带给你的是荣耀还是耻辱,你都必须接受,这一生你注定是祖家的女儿,所作所为,必须与祖家利益相符。否则,便是叛逆。”
祖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道:“这又如何?与受降有关吗?”
“有!”石青截然道:“每个人因身份不同,立场也就不同;但是,你、我、新义军,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一个共同的立场。那就是——我们是汉人!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身份,是不容擅改的立场。一个人若能记住自己的身份,恪守自己的立场,他会获得无数尊重。如祖士稚公,不仅得到南北汉人的尊重,也获得了敌人的尊重,还会被后人永远尊重。。。”
“。。。吕护是胡人,这是命运安排给他的立场,在这个年代,他的立场与我们汉人针锋相对,互为敌视。他越是骁勇,越是善战,对我们危害越大;所以,我不仅不接受他的投降,还要杀了他!”
石青语气淡然,但其间透出的冷意,恍如死神一般,漠视生命,漠视杀戮。祖凤听了有些害怕,辩解道:“对于四方狄夷,可以王道教化之,一味杀戮,只怕有伤天和。。。”
“凤儿,你知道我们的先人是怎么驯服野兽的吗?”
石青没有直接回答,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他没准备从祖凤那得到答案,自顾解释道:“先人们驯服野兽,是先把野兽关在笼子里,饿得它们没有咬噬之力,没有撕抓之力,然后放出来;用鞭子一鞭子一鞭子的教化。就这样,有了猪狗牛羊等家畜。。。若是用书籍、知识教化野兽,只会让野兽更狡诈更危险。你看看如今的北方大地,就是王道教化出来的野兽之天下,教化他们的汉人呢?成了流民,成了奴仆,成了乞活。。。”
“对野兽以礼相待,那是愚蠢!对待他们,只能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杀戮还杀戮!”最后几句,石青说得又快又急,似乎触及到心事,愤怒的呐喊从唇齿间不断迸出。
发泄了一阵,石青喘了几口粗气,语气缓和下来,慢慢说道:“这是一个血腥年代,不容仁慈存在。为了我的族人,我只能选择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