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入耳,余慈心神微动,转眼看陈恩,这位已经有点儿走神。
但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他很快清醒过来,面色微变,有些尴尬:
“宝道友,我这边……”
“陈护法去忙便是。”
陈恩不再多说,行礼后快走几步,很快消息在余慈视野之外。
此时,铃音依缭绕耳畔,余慈沉吟:
这应该是九鬼心铃吧……至少是那个套路。
他在拦海山的渠道,比不过金幢教,对面也没有冲他来,情报不够及时,但得到确切消息,也不费什么功夫。
魔门东支真的兴师问罪来了。
用“兴师问罪”这个词儿,未免有些古怪。
不说影鬼在后面捣蛋这个因素,对魔门东支下手的,明明就是帝天罗。
细究整个脉络,是一伙魔门东支的外围弟子,无意间发现了磁光万化瓶这件宗门遗失重宝,想携回去立功,却被帝天罗发现,一路追杀,终于在拦海山外海得手。
魔门东支又有东昌子、怀琛先后赶到,两边动手,却被帝天罗弄得一死一伤,帝天罗反而借机破劫冲关,成就长生。
整条线索是很明晰的,随便一打听就能弄清楚。
可魔门东支的说法是什么呢?
宗门嫡传东昌子遭人暗算身亡,如今凶手逃逸,有可能躲藏在拦海山的某个角落,所以魔门东支要施展手段,彻查周边区域,一应宗门,都要配合,否则以同党论处!
昨夜不是没有围观者,魔门东支可说是睁眼说瞎话,可你又能拿他们怎样?
九鬼心铃如今还在翟雀儿手上,不过以魔门东支的手段,拟化魔音,本就是一种法门。
此时音波侵入俱净坊,像余慈、陈恩这样的长生中人,或许不会怎样,可其他人……
看路上寥寥几个行人,神智都不太对劲儿,余慈便想到杨名,怎么说也有杨德这一层关系,不好无视,便和宝蕴又转回去。
进了店铺,只见里面店伙计已经是失魂落魄,被魔音撼灵洗神,就算精神不崩溃,可至少也要缺失一小段记忆。
完全要靠运气了。
余慈眉头皱起,魔音渗透,对俱净坊的冲击,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这也太嚣张。
就像赵相山所说,魔门东支就是趁着帝天罗一事,借机发作,是对当前拦海山局势的不满。
是给当前俱净坊中几家宗门、势力一个严重警告。
至于无辜之人的遭遇,谁会理睬?
余慈正思忖之时,通向里间的帘子掀起,胜慧行者走出来,后面跟着杨名和迟瑞。
迟瑞有步虚初阶修为,按说要好一些,然而脸色发白,看起来比杨名还糟糕。
遇到这种魔音,越是抗拒,压力越大,能撑到这时候,说明迟瑞的心志也算了得。
至于杨名,余慈看到,他是受了某种法门的加持,才保持了清醒。
应该是胜慧行者的手段。
见到余慈,胜慧行者并不奇怪,合什行礼,口称“天君”。
得,还是让他给发现了。
余慈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
不理会杨名、迟瑞惊愕的模样,胜慧行者径直问道:
“魔门东支如此作为,天君当如何?”
余慈微怔,看到胜慧行者的清亮眼神,忽地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不由赞叹一声:
“行者好脾性!”
这可不是说胜慧行者脾气好,而是指他由衷而发的意愿。
显然,胜慧行者对魔门东支的作法不满了,且不是因为身陷其中,而是针对魔门伤害无辜的手段。
就算里面可能有佛宗与魔门天然对立的因素。
可堂堂正正表示出来,便是侠气,也是慈悲。
相比之下,余慈都要比他少一分直接,琢磨的事情,也要多了几层。
然而,余慈的根本脾性也是没变的,即使被许多东西埋住了,真到眼前,稍一刺激,便又复发。
余慈是给胜慧行者激起了豪气,即使这份“豪气”不符合他既定的方针,可是临时变更做法,也没什么了不起,他这辈子变得还少吗?
“行者又如何?”
“愿与天君同往。”
余慈道一声“好”,便在此时,又有人招呼他。
“天君!”
万魔池上,赵相山意念切入:“此事须谨慎为之。”
“嗯?”
“鄙人之意,行事可也,但要多一份计较。”
有些出乎余慈意料,赵相山不是要阻止他,而是在短时间内,就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虽说只是个概略,却比闷头行事高出太多。
听他说罢,余慈不免佩服。不过,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
余慈神意感应蓦地放开,无所避忌。
以他的感应范围,比之地仙,也不逊色太多,而当这份感应集中在百里区域范围内,足以触及天地法则体系各个层次,无所不知、无所不察。
便是俱净坊禁制密布,也难不过他。
当然,他绕过了防护最严密的核心区,那里的人轮不到他操心。
刹那间,俱净坊除核心区之外,三十五个区域,两万七千五百五十二个目标,都映在他心中,同时他结印施咒,即使隔着厚重的海水、云层,依旧与天星呼应,接引某种奇妙力量下来,亦是细分为两万七千五百五十二股,与众目标相接。
微微咒音,便在俱净坊中绝大多数人心头流过。
如冰泉、如烛火,心感冷热,刹那分明。
玄上返照内明咒。
离余慈最近的杨名、迟瑞以及那个店伙计,都是心头明亮,尤其是店伙计,猛然间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额头灵光微微,便如夜间水波之上,星辰照影,似有若无。
就是这么一点灵光,已经抵御住了魔音侵蚀。
店伙计这样,连还丹境界都没有的修士,只觉得莫名其妙,仿佛是从梦中醒来。
有步虚修为的迟瑞感受得最是清楚,心神自察,便觉得心湖之上,仿佛悬着一颗大星,悬照生明,护持神魂,外邪难侵。
依稀记得似乎听说过类似法门,但连番变故之下,一时想不起来,却也知道是谁出力,忙向余慈拜下:
“上仙慈悲!”
不提这一刻,坊市中多少人如梦方醒,人心动荡。余慈只对迟瑞一点头,向胜慧行者招呼一声,
“到外面去。”
言罢便向上冲起,遁出坊市,不多时已到海面之上,胜慧行者紧随其后,
余慈所用的玄上返照内明咒,是“诸天飞星”符法中,属周天星数的一个,与天河祈禳咒同一脉络,当年在上清宗,多是用在大规模征战之时,最适合群体加持,虚置景星,镇压心神,外魔难入,用在这里,也最为恰当。
他的作为,虽然没有煊赫声势,可转眼间,不分远近、内外,自步虚境界以下的修士,凡两万七千五百五十二人,雨露均沾,体现了余慈无远弗届的神通感应,更有妙至毫巅的符法造诣。
坊市中的几方势力,哪有不给惊动的道理?
几乎就是前后脚,连续多个人影破水而出,确切地讲,共计八人,都是真人境界及以上。
他们在坊市的时候,各在自家封禁之中,隔绝气机感应,如今有事,就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头。
俱净坊虽说是北海、东海交界处,最重要的矿石交易中枢,但安下七八个长生中人,几乎有一个中大型宗门的规模,未免也太夸张,应该不是常态,而是金幢教北上,引发的连锁反应。
八人中,就有刚刚才见到的陈恩,与他明显是同伴的,还有两人。
一个寸发黑袍,仿佛是刚蓄发还俗的和尚,然而粗眉冷目,看上去不好相与;
另一个玉冠绿袍,三绺美髯,与陈恩有点儿相像,但气度风范都要过之,颇有些富贵气象。
余慈看出,这一位至少也是小劫法的修为。
余慈整理金幢教的情报,教中算上教祖在内,劫法宗师也只两个,那么这位,应该就是地位仅在金幢教祖之下的祖堂经师,陈乔然了。
看相貌,和陈恩应该有血脉关系。事实上,此人也正是陈恩的族兄。
算上寸头黑袍修士,二人地位、修为都在陈恩之上,金幢教总共也不过八九个长生中人,这一下子就到了三分之一,而且似乎还有所保留,显示出对拦海山周边地域的必得之心。
其他人,和金幢教三位泾渭分明,保持着距离。
凭衣饰,余慈分辨出三希堂的一位护堂真人,算是中立;
百炼门恪守中立,也只来了一位,是个很有“铁匠”相貌的大汉,一呼一吸间,似乎都在往外迸火星儿。周身短打,上身只穿一件衬褂,露出粗壮的胳膊,非常醒目。
此外,应该就是灵辰宗的人了。
这边和金幢教较着劲儿,来的也是三位,
三个修士中,有一人披着灵辰宗独有的“锁星甲”,乃是以玉片连缀而成,身高腿长,颇是威武。
此人面目依稀有点儿眼熟,余慈稍一回忆便记起,当日在碧霄清谈之会上,灵辰宗被大宇门和澹水观联手坑了,由澹水观的公羊策代为出战,发出质疑的,就是这位。
当时他坐在灵辰宗主身边,地位应该也是不俗。
至于其他两人,就没印象了。
万魔池上,赵相山借余慈六识感应,观察外界。
幻荣夫人在外办事,余慈虽没有解开对赵相山的束缚,却也尽可能给他一些空间,这一日来,赵相山得以喘口长气,再不是连动念都会伤神的虚弱模样,由此意念流转愈发迅捷,介绍人物,分析背.景,面面俱到,帮了余慈的大忙。
灵辰宗三个修士,余慈见过的那个披甲修士叫王辰,乃是灵辰宗主王太恒的义子,在北地闯出了“玉甲真人”的名号。
但他在灵辰宗三人里,还不是主事之人,真正拿主意的,是他身边矮瘦老人,也是灵辰宗的一位小劫法宗师,号“移星真君”的,也是北地出名的符法高人,
当日在碧霄清谈上,若不是出了变故,后面肯定要由他出手,为灵辰宗镇场子。
另外一人,则是灵辰宗在此地的主事,赵相山记得是姓孔。
顺便,他也道出,三希堂的护堂真人姓孙;
金幢教的寸头汉子,是其东海分堂的首席经师蔡鹄,也是金幢教祖最狂热的拥护者。
百炼门那个大汉,是宗主许央的亲弟弟,叫许奎。
百炼门前身就是一个制器世家,许姓就是主家,十劫以来,这一脉只是炼器宗师就出了二十余位,非常了得。也有人说许家或许继承了上古大巫的血脉,算是巫门分支,但也只是传言而已。
介绍起来虽是很复杂,也就是一转念的功夫。
那八个人对余慈、宝蕴以及胜慧行者的审视目光都还没有转够。
陈恩正给自家族兄介绍余慈的情报,本来是想占个先手,哪想到,灵辰宗的移星真君卡在前面,目光在宝蕴和胜慧行者身上一扫而过,盯着余慈不放:
“刚刚,是玄上返照内明咒吧?这位是上清宗的……”
一说起“上清宗”,金幡教那边,陈乔然和陈恩兄弟二人明显一怔,
陈乔然反应极快,更有赌性,马上撇开陈恩的无用情报,抢在前面道:
“余……天君?”
余慈心念动处,已恢复了原貌,然而神色平淡,不理会众修士的眼神,直望东方海天交界处,沉沉道:
“魔门东支视我洗玉盟无人么?”
陈乔然等人为之无语,有人不免腹诽:你算什么“洗玉盟中人”?
可在法理上,余慈的立场又没有半点儿错误,更别说那一记玄上返照内明咒,当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谁也没底气去置疑。
按照赵相山的设计,余慈眼下就是要高调出场。
从高层级的视角来看,昨天他在华阳窟,与大黑天佛母菩萨的交战,在此界最高层的修士中,已经不是秘密,就是挪移到拦海山这里,八景宫、魔门东支也都做出了反应。
眼下魔门东支动手,殃及无辜,他出手理由正当。
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机抢到这一片区域的话事权。
以他“渊虚天君”之名,和刚刚展现出来的辉煌战绩,再有上清后圣压阵,压过陈乔然、移星真君这样的小劫法宗师,并不困难。
当然,这种话事权不会是长期的,而是临时,就是一个“中人”角色,但越是这样,地位越是超然,短时间内,绝对可以在拦海山局势中,发挥强大的影响力,调动起非常庞大的力量。
这样一来,什么星炼铜、缘觉法界碎片,隐藏在此事之后,搜集难度也将大幅下降。
这是赵相山的谋划,他没有干扰到余慈的本心,却能够最大限度攫取利益。
义利兼得,说来不好听,却正是赵相山的价值所在。
有赵相山在,具体的谋划,余慈不准备涉及太多,只要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就好。
所以,面对各怀心思的各宗修士,他说得明白,做得坦然。
见没有人说话,余慈移目回来。
目光到处,陈乔然等人莫不感觉到沉沉压力。
目前,余慈在华阳窟的最新战报,还没有传播开来,可是不算这个,只算以前,尤其是近两个月以来,在北地连战连捷,斩杀天魔无数的辉煌战绩,就足以让众人,包括两个劫法宗师都为之仰视。
此时,北地三湖区域亿万修士已经大致形成共识:
渊虚天君的实力,完全可以与各大宗派的领袖、首席相提并论,也就是说,已经是一代宗师的地位。
至少,绝大部分劫法宗师,在魔劫之中,可没有做到他这样的程度。
“原来是天君亲临,在下金幢教祖堂经师,陈乔然。”
陈乔然心思微妙,却知道这个时候,谁最先和余慈搭上线,就能占据主动。
当下仍抢在移星真君之前开口,又借着是飞魂城一脉的盟友,笑道:
“碧霄清谈之会后,教祖回来,对天君风采赞叹不已,说是连夏夫人也佩服的。在下因教务繁杂,未能亲睹,此后天君北上杀魔,行踪飘乎,更难见面,常引以为憾。哪知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陈乔然说了这一通,其实都是虚的,只是为了和余慈套近乎,也堵住移星真君的嘴。
他则是借说套话的机会,梳理了思路,紧接着又问:
“天君不是在北地么,何时转到这里来?”
这一句才是探询,却不知,他是把利剑的剑柄恭恭敬敬地送到余慈手里。
余慈如他所愿,略拿了个姿态,带着点儿矜持,微笑道:
“昨日我在华阳窟遇到强敌,那两人实力都在我之上,难以抵挡,只能以‘大挪移’遁走,可这门神通还不是太精通,定位偏移,意外到了拦海山地界……说起来,路上我还向贵宗弟子问过路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只是一个“大挪移”,就足以让一干人等心神动荡。
“自辟虚空”还不满足,又来个“大挪移”,这是要做“虚空道君”吗?
陈乔然一怔的空当,移星真君却也不是好相与的,找到机会,抢先开口:
“昨天中午,八景宫叩心钟鸣响,天地动荡,此事……”
余慈谦和应道:“多亏那边响得及时,使两个魔头心生忌惮,否则还真的不好收场。”
“啊……也是天君神通盖世之故。”
移星真君也好、陈乔然也罢,还有其余六个长生真人……甚至连一侧的胜慧行者也算上,都在惊愕与呆滞中,不自觉地变化视线。
虽然余慈从未提及“两个魔头”的修为境界,然而天地法则体系的动荡,这一干人里面,陈乔然、移星真君,还有胜慧行者,肯定都能清晰感觉到。
便是感觉不到的,只听八景宫、叩心钟这样的词儿,猜也能猜到,当时是怎样的局面。
一直挽着余慈臂弯的宝蕴低下头去,强按着笑。她不是没见过余慈“装腔作势”的样子,可见一次就想笑一次。
余慈拿捏姿态,别人也未必不知,偏偏他就是这份资格,你又能怎样?
余慈根本不给这些人反应的时间,冷嘿了声:
“昨天挪移到南边,就有人以‘心铃’之术刺探警告,今日又做出这等事来,魔门东支到底是何居心呢?”
最后一句话,自有目标。
而一息之后,也有人接了下来:
“渊虚天君,你不去西线挣名声,到东海来逞什么能?”
随着话音,有人在海面上现身,且还是“熟人”,正是早上刚丢了脸的“咒鬼”怀琛。
在他身后,还立着两个后辈,也都是六欲天魔级数。
魔门东支立宗之初,有两个“九鬼”。
一是指“九鬼心铃”,亦代指宗主鬼铃子;
另一个就是指“九鬼天魔”,是说魔门东支九个六欲天魔,里面也包括鬼铃子。
如今千百年过去,且又经过一场四九重劫,九鬼已然不全。所剩下的,算上鬼铃子,也只有四人,却都是劫法宗师的境界,
撑起了魔门东支大半天空,也代表着魔门东支的中坚力量。
怀琛就是其一,此外还有常年主持外事的“雾鬼”,以及近年来少在人前出现的“阴鬼”,都是名动天下的强者。
这“四鬼”,虽然比不上东阳正教“三魔君”同为顶尖大劫法宗师的强横霸道,然而各有所长,优势互补,又铁了心的在鬼铃子统领之下,论凝聚力,还要胜过。
而近年来,鬼铃子又凭旧日交情,请来了“影魔君”柳观,顺手也牵住了本来叛门而出的黑袍,再算上宗门内一位辈份还在鬼铃子之上,作为无量虚空神主“主祭”的耆老,整整七个劫法宗师,其中四位大劫法宗师。
其下三代、四代弟子,新成就六欲天魔的也层出不穷,战力之强,洗玉盟里也只有三天门才能比拟。
不怪怀琛发横,实是他确有这个资格。
可惜,把事情从头看到尾的余慈,同样是最有资格无视他的一位。瞥去一眼,笑道:
“若我是你,必定现在就回宗门闭关个三年五载,免得再让人牵着鼻子,换门移户,做个三姓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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