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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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姬冲轻骑入陈营,赵过饵敌曹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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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李邺夜渡青龙河的次日一早,益都有数十骑出城。最前边打了一面旗帜,上写着:“棣州翼元帅府”;旗帜后,众骑簇拥一个年少的将军。

这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银盔素甲,外罩白袍,端坐马上,身形笔直如松。他穿的铠甲是半身的,露出左边胳臂。

可能是刚刚负了伤、或者早就负伤至今仍未能痊愈,在他的左臂上扎的有绷带。——这大约也是他穿半身铠甲的原因。虽在骑士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下,观看其面色,却无年少得意之容,相反,却有沉静凝重之色。

紧跟在他后边的一个骑士边策马而行,边说道:“将军,你的伤还没全好,路上不用赶太急。王爷特别交代,说只要明天晚上前能到就行了。”

少年将军没有说话,只是举目远望。正当秋初季节,林木的绿色还没有褪去,远处山峦苍黛,河水横流。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可爱怡人。

又一骑士说道:“王爷的令旨前几天就送了出去,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将军对棣州的内外虚实非常熟悉,到了之后,外边又有陈帅相助、内则军民同力,必能如鱼得水。将军倒是不必太过担忧。”

少年将军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头看了一眼这说话之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俺倒并不是担忧棣州。……。”

他在马上回身,向着渐离渐远的益都城拱了拱手,接着说道:“俺未立寸功,却被主公擢至高位。如今更将棣州托付与俺,每当想起,不由沉重。这责任太大了!俺所担忧的,只是怕辜负君恩。”

“将军何必过谦!想当日棣州一战,将军浴血疆场,杀敌无算;忠孝之气,直冲云霄。俺听说,至今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每当听到将军的名字时还都瑟瑟发抖,即便胆壮者也是肃然起敬。——这怎么能说‘未立寸功’呢?……,再则,王爷既然选了将军坐镇棣州,那便说明对将军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王爷英明神武,绝不会看错人的!……,所以说,将军只管放下心来,只要好好做,必能再为我海东立下大功。”

这次说话的人却不是前边两个骑士,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众骑中,他的年龄最大,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穿铠甲的。

少年将军点了点头,说道:“阿叔放心。主公既点了俺去棣州,不管如何,俺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的。”

听了这话,这老者很欣慰,说道:“虽说老爷尽忠而殁,极其哀荣,但如今在家里,将军却也是唯一的顶梁柱了。此去棣州,正该这样想才对!也只有这样,才不会丢老爷的人,不会丢姬家的脸。”

少年将军肃容说道:“是。”

——这少年将军却不是别人,正是姬冲。当日棣州一战,他的父亲姬宗周与城偕亡,他也负了重伤。为了表彰他们一家的忠孝,邓舍拔擢了他的官职,并赏赐了许多的财货。他在益都养伤多日,到现在才算是堪堪痊愈。

洪继勋的“引蛇出洞”之策,需要棣州方面的配合。姬冲本就是棣州军中的,又经历过棣州之战,对棣州很熟悉;所以,邓舍前几天下了一道军令,命他再去棣州,给他的头衔是:“棣州翼元帅府元帅”。

棣州军,多是田丰旧部,也有一部分元军的降卒,从六千多人里总计选了壮士三千五百人;原本王达儿是其主将。便在前不久,邓舍调了王达儿去平鲁军里改任副都指挥使,同时任命姬冲为新的棣州翼元帅。

——王达儿,田丰旧部。攻打田丰时,他反水投降。海东的主力目前有海东五衙、山东三衙等,平鲁军即山东三衙里的一个,主将便是邓承志。

王达儿已经去了平鲁军,棣州军现由陈猱头暂管,故此,跟随姬冲的骑士会说:“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

而至于那个老者,姬冲虽然称他为“阿叔”,其实却只是他家中的一个老仆,从七八岁时就陪着姬宗周读书,在姬家已经几十年了。姬冲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且在姬冲养伤的这段日子里,这老者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忠心耿耿,临时撑起了姬家的门面;姬冲叫他声“阿叔”也不为过。

——从这个小细节,其实也可看出,姬冲尽管外在fang荡,实际上却重情重义、知道感恩,并不薄情寡义。

他又抬头望了一下远处的山川,说道:“主公虽交代明晚前到就行,可能早到一时,终究还是早到一时的好!日头渐渐升高,趁还凉爽,咱们多赶点路吧!”打马一鞭,一骑绝尘、当头驰去。

众骑急忙也分别催马,各自追上。

……

却说成武,李和尚大败归来,赵过假装行军法,要斩了他。因了诸将求情,方才“勉强”将之放过。通过此举,把军中的“归情”一扫而空,重新凝聚了士气,鼓舞了三军斗志。

军队的士气上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邓舍的命令清清楚楚,叫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拖住察罕。曹州城里也有燕军的细作,综合各方面得来的情报,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察罕帖木儿将近缺粮。很有可能,他随时都会撤走。一旦撤走,以察罕的用兵手段,想再“拦住”他,或者“拖住”他?难上加难,近乎不可能!

这就有一个矛盾出来了。

怎么样、才能够让李察罕帖木儿安心地留在曹州呢?主动给他们送粮?当然不行!可不送粮,他随时会撤。那就干脆猛攻曹州?已经连败给察罕帖木儿了两场,赵过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能耐,“守”绰绰有余;“攻”,恐怕就是肉包子打狗,十有八九,只会徒劳折损士卒。

鞠胜出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围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有十倍的兵力你才能去围歼他;有五倍的兵力你可以进攻他;如果只有两倍的兵力就和他对垒作战。

当然,“兵形如水”。在作战上,并不一定非要拘泥此条。就像李惟馨说的,如果能在“势”上或者“智”上占据优势,那么就算兵力不如敌人,也是可以大胆进攻、甚至主动围之的。

可察罕帖木儿不是弱手,首先和他相比:“智”上就不占上风,不但不占上风,反而可能处在下风;其次,“势”上也不占上风,燕军虽然在济宁大胜,但李察罕威名赫赫,如今他亲来驰援曹州、坐镇军中,谁敢轻视他?至多算是势均力敌。

一旦围城,兵力要分散,极有可能反而会被李察罕各个击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的后边,还有一句是“敌则分之”,意思就是说:如果势均力敌就要尽量使敌人分兵。好嘛,去围城、分兵,这不是主动在给察罕帖木儿分而击之的机会么?

其实说到底,赵过的种种顾虑,究其根本,还是因察罕帖木儿威名太盛,他投鼠忌器,唯恐上当、失利。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缺乏自信”的一种表现。

……

粮,送不得;围,围不得。还能怎样将察罕拖住?

……

苦思两三日后,赵过得了一计。他这一计,却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在看史书时,偶然间看到了一个战例,因之触类旁通、受了启发,突然想到的。

邓舍好看史书,受了他的影响,赵过也常手不释卷,哪怕是在作战中,只要有时间,也经常会翻上几页读读的。

这阵子他正在读《宋史》,因忧虑无计可治察罕,故此夜读《岳飞传》。他的本意只是追慕汉人的“抗胡名将”,恨自己不如。可就是从《岳飞传》里,他受了启发。

《岳飞传》里记载了一个“岳飞败贼”的故事。

岳飞奉命剿杨幺,“统制任士安不禀王令,军以此无功”。岳飞行军法,鞭打任士安,命其饵贼,说:“三日贼不平,斩汝。”任士安就放出风声,扬言说:“岳太尉兵二十万至矣。”但是对面的义军通过侦查,却发现其实只有任士安这一支部队而已,认为他是在“诈言”,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便“并力攻之”。“飞设伏,士安战急,伏四起击贼,贼走”。

这是一个成功的“饵敌”战例。

扬言“二十万”,实际看到的却只有“一军”。不管是谁都会认为:这是任士安在虚张声势。既然是虚张声势,能不“并力攻之”么?用“宣言”、用“扬言”、用“大话”、用“虚张声势”来当饵敌之计,任士安也算是个有谋之人。

启发赵过的,就是任士安的这个“饵敌”之策。

他在盘算成熟后,请来鞠胜,直接就开口说道:“俺、俺打算用诈言诱敌。”

“大人此话何意?”鞠胜有点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赵过将手中的史书递了给他,说道:“便、便是任士安饵敌之策。”

《宋史》,是在至正五年成书,至正六年开始刊刻出版的。

鞠胜早就读过,而且因邓舍奉安丰为主,而安丰又自称前宋后裔,所以,自他在海东任官后,更是前前后后又将此书看过很多遍,几可倒背如流。故此,一听赵过说“任士安饵敌之策”,不必再去翻看,便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熟知史实归熟知史实,……,与眼下却有何关系?

“卑职愚钝。大人的意思是?”

赵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假、假设你是察罕,忽然听俺扬言,说、说主公欲将二十万兵亲来,打算与你决一死战。你、你会怎样?”

“假如俺是察罕,……。那首先肯定是要派人侦查,看是真是假。”

“对。现、现在你侦查过了,发现是假的。你、你又会怎样?”

“侦查过,发现是假的,……。那便是将军在虚张声势了。”

“不、不错。俺是在虚张声势。你、你又会怎样?”

鞠胜想了会儿,说道:“无缘无故的,将军虚张声势。依俺看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大人想要撤退,故此用‘大言’来吓唬俺,好叫俺不敢轻举妄动,方便大人轻松撤走。”

赵过点了点头,问道:“那、那你又会怎样?”

“俺会广遣侦骑、四处打探,将大人撤军的日期、路线全部打探清楚。同时装作没有看破大人的计策,固守曹州,扮出一副积极守城的样子。而等到大人真撤退的时候,俺再遣派精锐,从后攻击。”

“你、你会在这个时候,在知道俺虚张声势之后,主动退出曹州、撤回晋冀么?”

“当然不会!这样好的战机,怎么能轻轻放过?”鞠胜恍然大悟,拍手称赞,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大人的目的是在这里!不是想撤、也不是想攻,而是想把察罕继续拖在曹州。”

“只、只是不知察罕会不会上当。”

“此等妙计,别说是察罕,便是换了岳王爷重生,怕也是要上当的!”

赵过却没有显出高兴的神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说道:“察、察罕熟读兵法,智谋过人,就、就算能骗住他,怕也骗不了多久。只、只求能多拖他一天,便是一天!”

“……,却是有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察罕军中已快要断粮。他会冒着断粮的危险,在曹州等大人‘撤军’么?”

“探、探马军报,说察罕前日遣使去了高唐等州、以及曹州西边诸州。想、想来便是去要粮的。虽然不会要来太多,但、但省着点用,再支持些天应该还是可以。他真要断粮撤走,谁、谁也没有办法。如今之计,也、也只有用饵敌之计,使他见利心动,能、能多拖住一日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