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意欲谋取浙西,刘福通打算二桃杀三士,对于这些,益都当然并不知晓。
不过,却正如丁国珍等的判断,便在接见过徐、宿二州降将后的次日,果然有人上书邓舍,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即送奏折去给安丰、请求封赏。
上书之人不是洪继勋,更不是吴鹤年、罗李郎等,却是一个谁也没用想到的人,——刘十九。
早些时日,这刘十九奉旨来益都夺权,不料却三下五除二地就被邓舍给轻易收服,虽然在明面上还是刘福通的“暗桩”,实际上早投靠海东。
既然已经投了海东,为荣华富贵计,总得立些功劳才是。只是无奈,刘十九文不通、武不成,认不得几个字,更没有出色的将才武略,一直以来,最多当安丰有圣旨、使者来的时候,帮邓舍说两句好话,替海东打打掩护。除此之外,别无贡献。
刘十九对此十分不满。
他乃刘福通的族弟,本在宋政权中颇有地位,之所以肯将之舍弃、转投海东,为的还不就是因为看起来海东更有前途,说白了,可以得到更多的权势?今得济宁、徐州捷报,他顿时想起早先初来益都时的一个任务。
当时来益都,他有两个主要的任务,一个是夺权、一个是促使海东南下攻取徐州。现今徐州已下,虽然晚了些,可一来对他本人来说,也算是完成了小明王、刘福通交付给的使命;二则对海东来说,也可以说是“遵奉”了圣旨。——既已遵奉圣旨,顺利夺下徐州,岂不正好邀功请赏?
他能多次代表小明王、刘福通出使益都,首先就说明他不是笨蛋;后来又能果断转投海东,虽或非“俊杰”,但至少说明他对当前的局势、时务也还是颇有把握的。他有自己的分析。
在上书邓舍之前,他的亲信有人不理解,说道:“燕王明尊朝廷,实有异志。今取徐州,实与安丰圣旨无关。大人本刘太尉密使,虽得燕王青睐,但身份不免尴尬。值此时刻,又何必上书、谏言燕王请朝廷封赏?”
言下之意,邓舍对朝廷并不感冒,且随着势力的发展,已渐有自立之意;而你刘十九曾为刘福通的密使,在这个时候忽然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封赏,岂非自讨没趣?平白使其怀疑你刘十九还是站在朝廷一边的?
刘十九不以为然,说道:“此小人之见。”
“那以大人之见?”
“燕王雄图伟量,见俺此折,必不疑反喜!”
“此话怎讲?”
“燕王固有自立之意,但是他的势力大多数却都在辽东、海东与山东,没有影响到中原,更远远达不到江南、淮泗。囊时,明王、刘太尉起义,占据河南、西入关内,纵横河北、驰骋三晋;卷而向南,略淮泗、下江南,一时天下响应,尽皆我宋之将帅。……,今虽势衰,兵散将逸,但是正如一句俗话说:‘虎死威不倒’,有多少的乡野好汉仍旧是以安丰马首是瞻?又有多少的江湖英雄依旧视刘太尉为大英雄?燕王尽管名震海东,较之刘太尉,远不及矣!”
他大致概述了一下刘福通的名望后,把话题拉到了眼下,说道:“远的不说,只说淮泗。俺且问你,今朝廷退守安丰,偏居一隅之地,与盛时相比已大大不如,可鞑子却为何没有在攻陷汴梁后对我继续展开进攻?”
“一因有燕王在山东牵制,山东不平,察罕不敢冒然举兵;二来淮泗间多我白莲信徒,人多势众,鞑子纵使来攻,亦难速胜。”
“不错!想当年,刘太尉起事便是在颍州,颍州位处何地?”
“正处淮泗间。”
“正是!昔日朝廷在汴梁,虽盛实虚;今日朝廷在安丰,虽小实坚。单州野战之余,燕王突袭徐州,意图很明显,是想南下淮泗,远谋江南!我安丰朝廷、刘太尉既然在淮泗间有偌大的名声,他又怎么会不顾忌?”
“大人是想说?”
“燕王有实力,但在淮泗间却没有太高的名望。故此俺以为,当俺谏言请安丰封赏时,他必定不怒反喜!毕竟,有了朝廷的封赏,就等同有了刘太尉的支持。有了刘太尉支持,攻略淮泗的阻力必定就会减少许多。”
刘十九的分析不无道理。
他是刘福通的族弟,跟着刘福通一起的起义,深知刘福通在淮泗白莲教徒中的威望。
韩山童、刘福通都是白莲教的会首。
比如韩山童,世传白莲教,他的祖父就曾因“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而被谪徙过;再比如刘福通,他是颍州界首人,不但是白莲教的会首,并且是当地的豪富。淮泗流域确实是最受他们影响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在汴梁被攻破后,刘福通等还可以在安丰坚持这么长时间。
如果邓舍有意淮泗,对这一点是必须要考虑进去的。
果然,在接到刘十九的上书后,邓舍非常高兴。
其实,邓舍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空,没有将此提上议程罢了。他的高兴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刘十九毕竟有着朝廷使者的这一层身份,由他上这道折子,终归要比洪继勋、吴鹤年等提出来好上许多。
所以,几乎没多做耽搁,便在当天下午,他就准了刘十九所请。并当即选定了出使安丰的使者,定於明日一早便就前去安丰请赏。
……
刚刚处理完此事,堂外时三千进来,说道:“大将军,您的坐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邓舍愕然:“动身?去哪里?”
时三千更愕然:“大将军您忘了?前天与城外大营诸将饮酒,席上您答应了郭从龙等的请求,约好了今儿下午出城打猎。”
邓舍“哎哟”一声,以手加额,轻轻拍了两下额头,说道:“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一边说,一边随手翻了翻置放在案牍上的成堆奏折。
“那,您是还出城不出?”
此时天色尚早,远望天空,蔚蓝如洗。
邓舍沉吟片刻,做出决定,说道:“既然约好的,便如军法,不可言而无信,当然要去。也罢,自济宁开战以来,多日未得歇息,便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哈哈。”
洪继勋、吴鹤年等皆在堂上。
吴鹤年凑趣,说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主公精通兵法,深谙‘师老无功’之理。该歇息的时候自然应该好好歇息!”
“你这话说的不错!老吴,这段日子,你也累得不轻,也该放松放松。今儿下午便随我一起出城打猎,如何?”
吴鹤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道:“就臣这能耐,骑马走路已是勉强,怎能与主公相比,文武双全?”
邓舍心情不错,和吴鹤年开玩笑,故意沉了脸,说道:“我下过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老吴,你虽位居高职,却也是秀才出身啊。距我下此令旨已有数月,怎么?你还没学会‘骑射’之术?”
“主公,您就饶了臣吧。”吴鹤年撩起袍子,便在堂上露出毛腿,用手指着,伸出去请邓舍观看,说道,“主公请看,这道、这道,还有这几道伤,全是前阵子学骑射摔的!”
“哈哈。我与你说笑耳。”邓舍转问洪继勋,“先生有意否?”
洪继勋自比孔明,清高孤傲,素来瞧不起武将,虽也能骑马,但若叫他去学骑射,与武夫们一样舞刀弄枪,却是万万不能,含笑摇头,说道:“主公难得雅兴,且请自去。……,估算时辰,该又有曹州前线以及有关察罕援兵动向的军报送来,所以,臣等下还要去行院看看。”
“也好!若有紧急军报,你可遣人叫我回城。”
洪继勋答应了,与吴鹤年一起告辞退下。
……
出了城,四野皆绿。
麦收虽已渐近尾声,但田间还有许多其它的农作物,诸如豆子、棉花之类。
豆子不须多讲,说到棉花,棉花原产印度、阿拉伯,传入中国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不过一直以来多在边疆种植。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大量普及内地,关、陕、闽、广种植得最多。
本来山东种棉花得并不多,但因邓舍深知此物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与实用价值,故此早在海东之时,他就特别要求地方强制推广,来到山东一样如此。规定民田二十亩者,种植桑、麻、棉各半亩;二十亩以上加倍。
山东、辽东的蚕丝业不发达,种了棉花,别的好处不说,首先一个,至少民间、包括军队士卒的穿衣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北方不比南方,江南不但蚕丝业发达,因为海外贸易的缘故,棉纺织业也已经很发达,单只松江府一地,太平时候,每年就可供给朝廷军用衣料几十万匹之多。——为什么朱元璋说“天下诸侯,士诚最富”?他能不富么?所占地盘虽非最大,但又是产粮,“天下粮仓”;又有丝绸、又多棉纺织业,“衣食住行”,他占了两个“天下第一”,不富才奇怪了呢。
这也是为什么邓舍觊觎江南的一个重要原因。
辽东偏远,山东久经战乱,都太穷了。尽管有南韩这块还算富庶的地方顶着,但说句实在话,从夺下双城起,几年来,邓舍就没闲过,差不多十天一大仗、三天一小仗,银钱、粮秣方面早就十分困窘了,捉襟见肘。
欲逐鹿中原,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肯定不行。
指望在辽东、山东发展经济?即便察罕不来骚扰,也不说山东因为地势的原因,守则亡、攻则立,就以辽东、山东如今一穷二白的现状来说,没有个三年五载,也绝对难以发展起来。天下群雄竞逐,时不我待。邓舍真是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机会“闭关锁国”,埋头大搞经济。
那该怎么办?一个字:抢。又所以,他之所以忽然决定南下徐州、欲图染指浙西,实在也是有内在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邓舍与随从驭马缓行,因他只是穿了便服,所以路上有百姓遇见,也只当他是从城里出来的“官人”而已,胆小的跪拜路边,胆大的不以为意。
整日在燕王府里,邓舍受够了底下人的诚惶诚恐、曲意奉承,忽然见此景象,不觉畅快。
人人都羡慕、想做人上人,实际上人上人做久了,有时候却也难免憋屈,会向往民间的生活。当然了,也仅仅是“向往”而已,真要忽然从人上人变成平头老百姓,享受惯了权力滋味的,反而会更不适应。
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邓舍很放松。
他指点道路两边的田地,与左右说道:“每出城一次,就觉得田间又有变化。绿意盎然,可爱至极。……,诶,你们看,觉没觉得良田又多了些?”
随从们应声附和。
有一人笑道:“将军说的是。俺前天出了趟城,在下边村子里听到了一句话,是说吴知府吴大人的。不知道将军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吴公为政,乐不可支。”
邓舍微微一怔,笑了起来,心中有数,嘴上不说破,说道:“老吴为政确实不错,很有治事能力。自他来到益都后,我肩膀上的压力顿时减轻许多。民间有美名流传,也在情理之中。”
——东汉时,有一位官员叫张堪的,河南南阳人,任职渔阳太守期间,不但使匈奴不敢犯塞,而且开垦了大量的稻田,“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们为此编了歌谣赞美他,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
很显然,所谓“吴公为政,乐不可支”正是从此歌中变来的。想那民间百姓哪里会懂这些?十有八九是出自当地士绅之口。
也许是为了拍吴鹤年的马屁,也许是因为吴鹤年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他们的利益。无论怎样,最起码吴鹤年的确将益都治理得不错,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知了。
提到吴鹤年,邓舍想起一事,说道:“刚才府中分手时,我忘了问老吴。早前我曾交代他,开荒归开荒,牧场却还是得留够地方的。”举头看了看天色,“等下要打猎,今次怕是去看不成牧场了。……,你们有谁近日里去看过啊?情况如何?”
“请主公放心。奉您的令旨,每隔两日,小人就会去牧场看一看。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上个月才又从辽东运来了一批军马,虽然不多,还需加大繁衍,但假以时日,必足够山东地方军队的使用。”
蒙元在全国共有十四道牧场,其中河北、山东两地就占去了三道。河北的牧场是在真定、涿州等地,山东的牧场就在益都。此外,临淄、济南也有一些牧马的草地。虽然说,后来有不少的牧场渐被开垦,但草地还是留下有不少的。
邓舍起家自辽东,骑兵是主力,对战马的饲养、补充自然极其重视。故此,尽管他大力发展农业,但对牧业却也保持有非常高的重视,暂时来讲,并没有把益都牧场全部开垦成农田的打算。
行过一片收获后的麦田,紧邻一大片地里种植的都是粟米。粟米,即谷子,也就是小米。秋禾夏麦,这两样作物皆为“五谷”之一,是最重要的农作物。特别在北方,比如关中平原等地,所产就是以粟、麦为主。
六月收获麦子,谷子的收获季节则是十一月到一月间。此时盛夏,正是谷子的花期,远望甚美。
邓舍说道:“麦收虽将近尾声,再过几个月,谷子也该收获了。希望能像麦子一样,也是个大丰收!”
山东的重要产粟区有三个,益都、济南、济宁。济宁才经战火,今年的收成是不说了;济南为前线,今年的收成估计也不会太好;要想秋季丰收,只有看益都收成了。
有随从说道:“俺常去左右司、也常下乡,不论是地方官儿、还是农人都说今年咱们益都路谷子的长势要比往年好得多。主公不必担忧,待到秋时,定然如麦收一样,也会是个丰收时!”
谷子的产量也是不低的,蒙元至元后期在两淮间募民屯田荒闲之地,“岁可得粟数十万斛”。“斛”、“石”相通,数十万斛就是数十万石,仅此一“荒闲之地”一季的收成就足可养精兵一衙,而且还绰绰有余。
邓舍远望四野,郁郁葱葱,因麦、粟而联想到两淮的良田以及浙西、江南的富饶,有所感触,不由感叹地说道:“假我以两省之地,百万之民,三年之期,虽强横如察罕,有何惧焉?扫荡天下、易如反掌!”言下之意,如果两淮、浙西在他的手中,那么天下九鼎、唾手可得。
他自起事起来,纵横海东多年,罕有败绩、所向披靡,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种锐气,也可说是自信,甚而言之骄傲,对张士诚这样的“守成之主”有些看不在眼里也是正常。
众随从们都道:“将军天资英武,世之英雄;察罕虽然暂时看起来很凶横,但早晚必是将军的手下败将。”
邓舍哈哈一笑,打马扬鞭,催动坐骑,疾驰奔行,说道:“营中诸将或已等得着急,诸位,且快行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