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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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议取曹州英雄所见,品评人物不相与谋

通政司是什么地方?

明为管辖海东各地的驿站,其实专责“刺事”,专门负责打探军情,掌管机要之事,乃是海东头一等最为机密的衙门。能在这个衙门办事的,全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里的嫡系。就比如现今通政司的两个首脑人物,李首生与王老德,皆为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如果没有这层可靠的关系,邓舍也绝对不可能放心由他们来掌管这等机要所在。

而梁士荫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徐州降人,而且还是刚刚投降,这才与邓舍初次相见。居然一开口就想去通政司!

堂上众人,洪继勋、郭从龙、高延世、柳三等海东文武听闻此言,皆不觉诧异,——或者可以说是顿感惊奇,不约而同地俱皆往梁士荫身上看去。包括陆聚、陆离、张冠、萧远、刘凤诸人也都是不由一惊,因为对梁士荫的这个请求他们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一时间,十几道目光悉数集中在了梁士荫身上,随之,又纷纷转移到邓舍身上。

邓舍心念电转,神色不变,哈哈一笑,说道:“通政司只是个小衙门,行省知事也只不过才从五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这等小位,不觉得委屈么?”

梁士荫说道:“通政司品秩虽低,然位处要津,职有‘刺事’之责。罪臣粗鄙,别无所长,自问也只有在‘刺事先知’上算得上较为精通。若得大王恩准,果真可入通政司,莫说从五品,便是做个胥吏也心满意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邓舍一眼,又补充说道:“罪臣听说,做主君的应该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即所谓‘知人善任使’,此汉高所以兴也。……,今天与大王是初次相见,想来大王对罪臣的能力肯定还不够了解,所以,罪臣冒昧斗胆、毛遂自荐,还请大王不要见责。”

他这一番话里引用了两句古人言语。

一个是“先知”,出自《孙子兵法》。孙子谈论情报与间谍:这样说道:“……,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一个是“知人善任使”,出自东汉班彪的《王命论》:“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功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

听他说完了这段话,洪继勋打开泥金折扇,摇了两摇,暗中想道:“好一篇锦绣说辞!先引《孙子》之言,说明‘先知’的重要性;接着又用毛遂之典,自诩最擅‘刺事’;最后拿班叔皮称赞汉高的话来给主公戴上一顶大帽子。汉高,布衣也;他这是在暗示主公,如果想在成就一番事业,如果想拥有‘王命’,就不可不知人善用。……,好说辞,端得好说辞!不过几句言语,却竟滴水不漏,果然徐州名士!只是不知,主公会如何应对?”有心想要提醒,当着众多徐州降人的面儿,不好开口。

邓舍笑道:“既然先生不嫌屈就,便就请先暂居益都通政司同知之职吧。”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不论是海东文武、抑或徐州降人,无不变色。有愕然的,有大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几疑听错的。

梁士荫高声说道:“主公恢宏大度,没有因为臣是初降而心生怀疑,真古之汉高、今之真主也!”站起身来,非常隆重地重新又施叩拜大礼。

邓舍故作惊讶,说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我不是说过了么?今日相见,咱们只是宾主,不必行公家礼节。……,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梁士荫坚持行完了礼,这才回归座位,继续说道:“既得主公信用,那么臣便就可以和主公谈论大事了。”

“请先生言之。”

“在来益都的路上,臣见到了单州的露布。如今,主公已经平定了济宁全路,并且兵锋直指曹州。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愿闻先生高见?”

梁士荫毕竟与邓舍初见,不但邓舍不太了解他,他也不了解邓舍,却是不知邓舍向来不肯直接回答臣下问题,都是先听臣子们发表了意见,然后才肯说出他想法的。

不过,尽管这个球又被邓舍使个太极拳给打了回来,他却丝毫也没有介意,因为对这个问题,在来益都的路上他已经考虑成熟了。当下,他侃侃而谈,说道:“曹州乃天下之中,世为四达之衢,南临淮泗、北通相魏,位处济兖之前、遥控汴宋之郊。春秋时,曹州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乎无岁不兴;战国后,河济有难,曹州辄先受之。”

——“河济”,即黄河与济水。黄河、济水、长江、淮河,并称“四渎”。

“不错。曹州很重要。”

“商汤灭夏,以曹为本;建商之后,立都於亳。孙膑‘围魏救赵’,败魏军於桂陵,遂使齐称雄於诸侯。汉高逐鹿,数败失利,而终有曹州之胜,乃登帝位於定陶。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孟德立足曹州,南征北战,而掩有中原,成就了帝王之业。……,曹州,实中原之重镇,诚我山东之要地!”

“先生所言甚是。”

“且曹州人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民风剽悍,人皆尚武,稍加训练,便是虎贲之师。”

对这一点,邓舍深有感触,说道:“前番济宁之战,阿过血战巨野。当时就有一支曹州军驻扎在巨野,虽然仅是鞑子的地方部队,连主力精锐都算不上,但却着实能打!在阿过送来的军报上,对此曾有过专门提出。”

讲完了曹州的重要性,梁士荫说出了他的谏言:“曹州既为重镇,民风且又剽悍,那么,如今主公既然已经占据了济宁路,而且兵锋也已直接指向曹州了,为何不顺势而取之呢?”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并且,臣以为,除了上述的重要性外,占取曹州对主公您还有两个好处。”

“哪两个好处?”

“其一,曹州西有黄河故道,若得曹州,稍屯精卒,便足以拒察罕於境外。其二,曹州既足以拒察罕於境外,便足以庇济宁之翼下。济宁内有运河,外既安稳,运河就可以使用,对我山东而言,此实为大利也。”

邓舍略作沉吟,问陆聚、陆离等人,说道:“大陆公、小陆公、萧将军、张将军、刘将军,不知你们几位觉得梁先生此议如何?”

陆聚说道:“曹州重镇,大王若能取之,自然取之为上。”

陆离说道:“取之自然最好,只是大王的雄师已在济宁苦战月余,再取曹州,可千万需得谨慎。”

萧远说道:“曹州驻军不多。大王挟大胜之威,以众击寡,取之应该不难。”

张冠说道:“听说察罕帖木儿已亲率大军,来援单州。如果没有把握速胜,觉得不能速克曹州,最好三思为妙。”

刘凤说道:“俺是个粗人,徐州马将第一,只会冲锋陷阵。几位大人与将军说的好像都有道理,至若到底该不该取曹州,俺实在是不知道。”

——当日徐州之战,刘凤遇见高延世,自夸“淮泗马将第一”,结果不足三个就被高延世生擒。也许因为这原因,学了乖,学会了谦虚,现在开始改而自称“徐州马将第一”。

几个徐、宿降将,有的模棱两可、有的赞同、有的委婉反对、有的坦言不知。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已知矣!”看了看洪继勋,复与梁士荫说道,“不瞒先生,你的此议,早两天前洪先生就与我提过了。”

“噢?原来如此!却是臣自以为是,冒昧言之了。”

“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也不瞒诸位,其实我昨天就已经下令给了前线,命阿过见机行事,若有可能就取下曹州,若不能为就守好成武。”

陆聚、陆离等都不是傻子,心中皆不禁想道:“你昨天就做出了攻取曹州的决定,命令也都已传去前线,刚才却又为何故意询问俺等意见?自过黄河北上、一路行来,每见有士子,凡提及你的名字,常有称你为‘今之曹操’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见你这般狡诈,的确曹操无疑!”

他们全都猜了出来,邓舍方才的询问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试探,试探他们几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如果是真心投降,就会说实话;如果不是,就会用花言巧语来把他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

谈谈说说,不觉天色渐晚。

邓舍吩咐留饭,席上谈笑风生,似乎刚才的试探压根儿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饭后,又留众人品茶。

直到夜近二更,才亲自送了他们出去,自有人引着他们去早就备好的府邸中安歇。并说好了,明天的朝会他们也参加,见见海东的文武大臣们。

看着这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夜色中,邓舍与洪继勋、高延世、柳三转回堂上。

“适才堂上会谈,主公对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多有试探,不知可有所得?”

“先生旁观者明,请试言之。”

“以臣观之,梁士荫先后献上两条了好计策,似有真降主公之意。陆聚、陆离、张冠、刘凤四人心意模糊,暂时有些看不明白。而当主公答应了梁士荫的请求、许其入通政司后,臣见萧远的面色为之一变,一副又是惊诧、又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在随后,他看主公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也许,因为被主公的恢宏大度所打动,此人也有真降之意?”

邓舍问高延世、柳三,说道:“在你们来的路上,陆聚等人各有何表现?”

高延世答道:“二陆与梁士荫乘马车,张冠、萧远、刘凤骑马。从徐州到益都,几百里路上,陆聚几乎都没有出过马车,陆离倒是常去找梁士荫说话。张冠、萧远与陆聚相仿,也比较沉默。只有刘凤,话着实不少!”

“梁士荫有何表现?”

“和陆离聊天之余,常常钻出马车,自请骑马,似对沿途风土十分留意。……,对了,他还问过末将……。”

“问过你什么?”

“问末将,如末将之勇者,海东有几人?”

“噢?”邓舍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高延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末将回答他说,我海东勇将如云,如末将者不可胜数。……,但如果一定要分个上下的话,辽东、朝鲜、南韩诸将末将不熟悉,不敢乱说,但就如今在益都的诸将里而言,步战能胜过末将的有很多;然而单论马战,可与末将同列的不过四五人而已。”

“四五人?”

“小平章骑射双绝,胡忠娴熟弓马,李和尚骁悍无前,陈猱头铁枪无敌。还有邓佥院,攻略如火、勇不可当。此五人者,皆可与末将同列。”

“邓佥院”,说的是邓承志。

邓舍哑然失笑,回首顾视郭从龙,笑道:“武子!你竟不能与此五人同列。”

他是知道高延世与郭从龙有芥蒂的,此时听了高延世的回答,只觉想笑,之所以会这么对郭从龙说话,也并无恶意,纯粹打趣为主。——,不但他想笑,就连素来不大瞧得起武将的洪继勋,听过之后也是不由莞尔。

郭从龙不慌不忙,也是一本正经地答道:“高将军所举诸将乃是‘独擅马战者’。臣不但精擅马战,而且精擅步战。所以,不在高将军所列的这五个人中也很正常。”

邓舍一笑,注意到高延世似有反唇相讥的意思。他不想两员虎将因这点小事争执,岔开话题,又问高延世,说道:“傅友德号称霹雳将军,喑哑跳荡,所向无敌,敢与霹雳斗!也不能与将军同列么?”

“末将随主公出生入死时,友德尚在伪汉。岂能与末将同列!”原来是嫌傅友德资历太浅。

邓舍心道:“年少得意,飞扬跋扈。有如此的脾气,也难怪以前他在士诚麾下时,总受同僚排挤。”虽然如此,对高延世的这个性格,他却并不讨厌,相反,还觉得直爽可爱,哈哈一笑,说道,“此番徐州一战,小高将军接连生擒徐州两员上将。先是刘凤,后则萧远。我军之所以能这么快取下徐州,你功莫大焉!……,想讨些什么赏赐?随便说来!”

“为将者,自当为主公开疆拓土,这都是末将的本分事,怎敢因为些微的功劳便讨要赏赐?”

高延世谦虚了两句,话锋一转,老大不客气地接着说道:“不过,若是主公一定要赏,俺也不求别的。好叫主公知晓,延世已经多时未回家乡,甚是思念亲人。等到前线战事平了,还请主公开恩,准延世几天假,回去看看。”

这个要求真出了邓舍意料,说道:“好,好!家和万事兴。大丈夫固该志在四海,但是却也绝不能不顾亲人。……,你的这个请求很好,我一定会答应的。只待前线太平,便放你归家!”

话题不知不觉从议论徐、宿降将转入了君臣梯己。

……

夜幕下,陆聚、陆离等到了给他们备好的府邸,因为比较仓促,一时找不到足够的合适宅院,所以他们暂时先住在一起。刚刚见过邓舍,他们这几个人全无睡意,受了陆离的邀请,一同来到他的房中。

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话,陆离忽然问道:“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了燕王,诸位,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陆聚思忖着说道:“人虽年少,雅量深沉。非庸才也,可称人杰!”

萧远说道:“高延世勇猛善战,想当日俺与他在战场上交手时,只见他跋扈狂傲,而今日他恭坐堂上,却战战兢兢,每逢燕王开口,必屏息凝神。又及郭从龙、时三千两人,只观其外表便可知亦必为猛将。可是今天燕王与我等叙谈多时,他们两个人一个侍立座侧、一个按刀堂下,形貌温顺,终无倦色。燕王年不及弱冠,却能令猛将帖服,必有过人之处。”

张冠说道:“实事求是地说,燕王的确可称英雄。不过也够狡诈的,故意拿言语试探咱们,怪不得有人说是他‘今之曹操’!”

陆离转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为何沉默不言?你觉得燕王怎么样?”

“今天下反复,四海波荡,枯名钓誉者不可胜数。今见燕王,恢宏大度,同似汉高!”梁士荫拂袖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马援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元室将颓,士诚非进取之主,明君难再遇。诸位,我意已决:燕王既推赤心入我腹中,我岂能不以赤诚应之?”

诸人都是愕然。陆离说道:“先生为何突发此言?你我既同降海东,将为燕王臣子,自该如此!”

“小陆公自有主意,在下不必多说。但是,大陆公,念在你我往日主宾一场的情谊上,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日后行事请千万三思后动!……,待到明日朝会后,我便算正式入了通政司。诸位,都请好自为之吧。”

梁士荫要比邓舍了解陆聚、陆离等人,特别在来益都的路上,陆离曾经多次寻他说话。有些事虽没说透,但是他却非常清楚的。把这几句话硬邦邦地撂下,他长揖一礼,不再与诸人多说,转身大步而出,自归室内。

只留下室内众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