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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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围城

大约因为上过一次当的缘故,元军非常谨慎,派出城的军马并不多,只有一千骑,依旧由李老保为主将,趁夜出城,先遣哨探至燕军大营外打探,确定无误后,方才渡河,至五更时分,将至燕军设伏地,——粮仓。

此时,赵过虽放慢了速度,也已经过了粮仓,快到潭口站。眼看元军就快要中伏,佟生养手里快捏出了一把汗,李老保却忽然下令停军。

夜色沉沉,远望被烧毁的粮仓地,残壁断垣,遍地狼藉。黑漆漆、静悄悄,半点声息也无。李老保沉吟不决。有部将问道:“燕贼宵遁,仓急无备,正我追杀之时,将军却为何下令停驻?若不急追,悔之晚矣!”

“赵过良将,岂有撤军无备者?沿途行来,可供埋伏处只在前头燕贼旧粮仓。我千骑远来,趁夜前行,马蹄到处,群鸟惊飞。诸君请看,唯独前边却悄然无声。事非寻常必有妖!若俺所料不差,其间定有贼军偃伏。”

“只是将军臆断。若无贼伏,如何回去与大帅、少将军复命?”

“历观济宁诸战,我多有中贼计者。闻贼军中有潘贤二,好出奇险计,不可不防。而且,贼军主力虽撤,金乡却纹丝不动,如今想来,其中定是有诈!咱们只有千骑,纵然追上贼军,也杀伤不多。宁可任之放走,也不可大意中伏!”李老保做出了决定,“撤军,回城!”

金乡杨万虎、傅友德没有随军撤退,一来,是他们不能撤;二来,也是潘贤二想要“虚虚实实”,更进一步的“故布疑阵”,让元军坚信燕军的主力撤退是真。就因为是真的,所以留下了金乡先不撤,以掩护主力。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时候,想的太多反而不一定就是好的。这时便被李老保看破。

实际上,李老保的这个“看破”,也不是真的就看破了,他只是起了疑心,种种情况结合,越发生疑,因此不肯再往前行。不顾诸将反对,当机立断,在离粮仓处不到两三里的地方,拨马回程,按原路返回了单州。

潘贤二此计,功亏一篑。

佟生养追之不及,只好气恼万分的去寻赵过回报。赵过接到消息后,也是哭笑不得,兴师动众了一天两夜,到头来,得了个无用功,连连说道:“虏、虏军中有智将,有、有智谋之士,不可以愚弄之!”

当下放弃了诱歼敌人一部的念头,因见天色将亮,诸军一夜没有休息,便即在潭口站外休整了半日。次日下午,再度拔营,建大将旗鼓,会合了佟生养部,以及看守粮仓的边安烈、柳三部,还有庆千兴部,近两万人,三军皆发,声势震天,浩浩荡荡地重又过河,径直开往单州城下。

此是为:一击不成二计生,诱敌不了便围城。

……

到单州城外,燕军扎营。吴军接报亦至。

两军扎营处皆相距城池十里。燕军在北,吴军在南,围城三面,空出了通往成武的道路,互相成掎角之势。两军相距又约五里,燕军生火,吴军可见;吴军操练,燕军可闻。

赵过派人去吴营问候,常遇春也又遣常荣来做沟通。

一日间,立营已定。

距粮秣被焚已经过了四天。泰安、益都的军粮络绎运至。

赵过放出口风,说:“新得朝鲜、南韩供给,益都粮足。头批补充三十日粮,日内便能全部运来。此批过后,还有二批、三批。单州虽坚,虏军虽众,试比看谁家粮多!且围城十日,然后总攻。”

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命步卒完善工事,建造望楼、挖掘壕沟,又向前推移,在离城池较近的地方堆积土山。完全一副想要打持久仗的样子。

围城次日,吴军粮乏,常遇春遣人过来借粮。

这时,燕军营中,才刚刚接到了可供五日用的粮食,后续的还在路上。赵过大笔一挥,拨给吴军了一半。吴军只有五千人,供燕军近两万人两天半用的粮食,便等同可供其十日用。两军皆在城外扎营,相距五里,运粮车络绎不绝地从燕营运去吴营,一切都被城中看在了眼里。

……

“大帅,燕军刚刚给吴军送去了十日粮!”

“什么?”

“据谍报,说是益都得了朝鲜、南韩的供给。”

“朝鲜?南韩?年前,主公征伐益都,南韩、朝鲜的存储已被耗费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粮食供应?”

“南韩、朝鲜皆丽人居地,如果红贼不惜代价、刮地三尺?怕还是能搜罗来些的。”

“不对。燕贼若是粮食充裕,定然早便大肆宣扬了,何必等到现在?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大帅,吴贼是客军,是来为燕贼助战的。如果没有粮,如果燕贼给他们的粮是假的,他们还会肯助战么?既然燕贼给吴贼的粮食是真,又反过来说,若是燕贼的储粮不足,他又怎么会一次就给吴贼十日粮呢?”

又有一将说道:“燕贼现来围城,可见他之前的撤退是假,分明是因粮秣被烧毁而借题发作,以指望诱我军中伏。他既然撤退是假,那么缺粮会不会也是假的呢?若果真缺粮,他岂会在全军撤退后,复又来战?”

听了部下们的众说纷纭,赛因赤答忽有点吃不准了。

他狐疑难定,喃喃自语地说道:“燕贼狡猾,自接战来,多出诡计。他这个围城到底是何意思?缺粮到底是真是假?若不缺粮,为何到现在才来围城;若真缺粮,又为何撤而复回?”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虎林赤为将功赎罪,主动请战,说道:“末将愿引百骑,杀去燕贼营,探听虚实!”

“前番燕贼被咱劫了粮,目下定戒备森严。当他初至城下时,俺还不肯遣你出城,何况现在?”赛因赤答忽想之再三,不能决策,问王保保,说道:“保保,以你之见,燕贼这是在打的什么盘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王保保说道:“年前,孩儿参与了攻伐益都之战。如父帅所言,邓贼用兵,好以险计,诡诈甚多。‘诈退复回’,或许就是他又想用什么诡计。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以孩儿看来,管他诡计也罢,阴谋也好,我军只要守好城池,便没有什么可畏惧的。赵贼扬言围城十日,却不知咱城中粮足支半月用度!不如先守上七八日,待明了了贼军虚实,再做攻防打算。”

只派李老保带千骑出城正是王保保的意见,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罢了,就依保保所言!且先守上几日,看看情形再说。”

……

燕军大营,中军帐内。

“城、城中的鞑子有无动静?”

“只见王保保、赵恒、蔡子英、李老保、虎林赤等人,分别登上城头观望,看我军给吴军送粮,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并没有杀出来的意思。”

“咱、咱们的粮食不多,十日内,必、必须要促鞑子决战。城外的土山堆建如何了?”

“已堆起大半,快与城平。”

“加、加快点速度,最迟到明天,一、一定要把山建成。……,另外,守、守城必守野,这个道理鞑子不会不知,需、需要防备他们在咱山快堆成时出来偷袭!”

“是。奉大人军令,高延世高将军部现便屯驻在山侧,时刻备防。”

赵过点了点头,又问道:“山、山前的壕沟挖了有多深了?”

“将近五尺深。”

“不、不行!要再挖得深一点。”

“喏!”

在山前挖壕沟,有两个目的,不但是为了防备元军出城偷袭,更是为了防备元军在城内挖地道。有过这样的战例,围城的一方在城外堆山,守城的一方便从城中挖掘地道,直通到山下,挖空地基,造成土山倾倒。邓舍就曾经这样干过,由此扭转了战局。赵过对此当然是十分警惕。

暂时能想到的就这几条,吩咐毕了,赵过道:“请潘先生来。”

不多时,潘贤二来到。

帐内本来还有两三个偏裨,候在边儿上等待吩咐,赵过将之打发出去,又命令守在帐外的侍卫们退后十步站岗,不许任何人接近,随后掀起帘幕,任凉风吹拂,一边看着连绵起伏的营地,一边请潘贤二落座。

两人密谈。

“主、主公说的那物事,上午运来了,总共有十架,随、随同送来的还有一份军文。文中说,这、这些东西都是由洪先生亲自督造,并且试验过了的。临、临高而放,最远的能够飞出数里之远。计、计算距离,从土山处施放,刚、刚好可到城中。只是负重不能太大,一个人、三四十斤火药而已,再、再多,就飞不起来了。”

“噢?已经送来了?大人可看过了么?”

“还、还没有。俺叫佟生养在营中开辟出了一块地带,四、四面戒严,不许人靠近,物事便放在了其中。有、有俺的亲兵在看守。”

潘贤二扭头往帐外看了一眼,一杆大旗立在帐前,旗帜随风招展。他蹙眉说道:“只是,大人您请看,这几天的风都不大啊!效果会不会不太好?可千万别还没放起,就坠落在地呀!”

赵过一笑,说道:“主、主公对此也有交代,在军文中明确道出,此、此物却不是靠风力飞行的。”

“不用风力?”

“正、正是。主公说,叫、叫滑翔。”

“不是风筝么?”

“与、与风筝颇有不像之处。……,这样吧,先、先生,你且随俺前去亲自看看,自然便就知晓。”

“好,好。”

潘贤二好奇心起来,跟着赵过,两人出帐,也没带随从,顺着营内的主干道,走了没多远,拐个弯儿,面前出现一片空地,外边用栅栏围住,里边是个极大的帐篷。十几个披甲带刀的军士正守在栅栏的外边。

这些人便是赵过的亲兵,见赵过来到,纷纷行礼。

“你、你们留在外边,俺带潘先生进去看看。”

入了栅栏,进得帐篷,潘贤二拿眼去看,见地上摆放了十架奇怪的东西。说是风筝,却要远比普通的风筝大上许多;上边是个三角形,大约是用牛皮之类的东西制成,下边是个架子。两者间,又用木、铁连在一起。

这是个什么东西?在邓舍的前世,有个名称,唤作滑翔伞。

一架合格的滑翔伞,制造起来,工序很多,而且非常精密。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很难制作出来。不过,邓舍的要求不高,能“滑翔”一段距离就行,所以在经过了几次失败后,很顺利地就制造出来了。

当然了,虽然制作出来,就滑翔的距离而言,与合格的滑翔伞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只能飞出几里远,滞空停留的时间也不长。然而就眼下的任务而言,几里远,也就够用了。飞到城上,找着粮仓,泼下“猛火油”,然后点燃火药,将之引燃,只要时间足够完成这几样程序便也就可以了。

“猛火油”,即为石油。有样军器唤作“猛火油柜”,便是以“猛火油”为燃料,用火药为引火,从而喷发火焰的。在以往的战事中,这种军器邓舍也曾多次使用。而且这一次,泰安也给赵过运来的有。

“这东西能在空中飞行?”

“主、主公都试验过的,应该没有问题。”

“驾驭此物需要的军士?”

“没、没有经验是驾驭不成的,主公精选了十名死士,在益都操演熟练,也、也与此物一块儿送来了。”

潘贤二半信半疑,绕着滑翔伞转了几圈,伸手摸摸,凑过去闻闻,还捋起袖子抓住支架往上抬了抬,连连摇头,说道:“见所未见。‘墨子制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说的难道就是这种东西么?看起来还真得挺像是雄鹰。”

“放、放它有个条件,土山要高,至、至少要比城墙高一半才行。——这也是主公在军文中交代的。”说实话,赵过也有疑心,但是他身为主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示对邓舍的怀疑,所以表面上看信心很足。

“可惜,可惜。”

“可、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先放起来试试。”

如果现在放起来,难免会被城中发现,就失去了隐秘之利。

“待、待山堆成,施放之时,先、先生就能亲眼目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