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使去安丰,有现成的人选,——刘福通的叔伯幼弟刘十九。
他早先本来是奉旨来益都,要求南下打徐州的,但却被邓舍收服了。当然,他的这个“被收服”绝不是“心服口服”,无非是因为看海东现如今比安丰更有实力,故此改换门庭而已。也无所谓,管他“口服心不服”也罢,任其“利益使然”也好,只要能对海东产生帮助,就是称职臣子。
这就叫做“管他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不过,只派他一个人去也不行,到底并非邓舍心腹,还需得另遣一人与之同行。
但是问题出来了,这“另遣一人”该选谁是好呢?罗国器、方补真、杨行健、鞠胜、方从哲等用惯了的诸人现下都不在益都,或者是在前线战场、或者是尚在出使回程的路上。而留守益都的群臣里,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等人又各有职责,走不开。王宗哲、章渝、赵忠、河光秀倒是闲,可要不并非心腹,要不就是能力不足,却又是皆不堪出使的重任。
便就在邓舍为难之时,有个好消息送来:鞠胜回来了。
却原来是在平定了汉阳府之乱后,姚好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能简单地只呈送一份军报就算了事,必须得有重臣亲自面见邓舍,详细禀告。因此,就请了鞠胜回来。
有人问了:为什么叫鞠胜回来,不叫方补真回来呢?这中间却是存了姚好古的一层心思在。
首先,最先发现乱事的人是鞠胜,有首功;其次,面见邓舍、奏报平乱经过是一个大大的美差。有句话不是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当面讲的功劳和写在纸面上的功劳自然是不一样的。姚好古和方补真的关系亲密,所以请了鞠胜回去益都。一来示好鞠胜,二者表示谦让、不居功。
姚好古是当之无愧的海东文臣中第二号人物,他又为何特意示好鞠胜呢?看重的不但有鞠胜乃是“朝臣”,平时长随邓舍左右;他看重的更有鞠胜“益都人”的身份。向鞠胜示好,就等同向益都派的诸臣示好。
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姚好古深谙为官之道。
人虽远在南韩,但抓住机会,不动声色间就给了益都群臣一个好印象。较之洪继勋,那简直是强得没边儿了。洪继勋整天在益都,也没见他与鞠胜、李溢、国用安等等这些益都系的文臣们拉出有什么好交情。
有关南韩平乱,之前已有一份捷报送来益都,邓舍略微了解。见鞠胜归来,当即召见入府,又详细询问:“捷报上说,此次乱事牵涉甚广。不但有汉阳府,还波及到了周边的许多府县。现今情况如何了?”
“奉主公令,首恶已惩。凉山君满门抄斩,并及涉及此案、又情节严重者,亦一律处斩,悉数传首南韩诸城,以儆效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从汉阳府出发来益都时,局面已经渐趋稳定。”
“幕后的黑手查出来没有?”
“凉山君确实不知情。问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软蛋。没问几句,还没动刑,就全交代了。果如主公所料,幕后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儿与鞑子皇后奇氏。姚平章已张榜各邑,将鞑子的阴谋公布于众。并按照主公吩咐,榜文的内容是用王祺的语气来写的。”
凉山君的儿子们打出来的旗号是“奉王祺衣带诏”,宣称要“恢复丽朝”,这是一个不利的舆论,必须扭转过来。
怎么扭转?用王祺的语气来写出一道榜文,宣示南韩,说明其实他们勾结的是蒙古人,就把矛盾的焦点给转移了。有蒙古人种种欺压高丽人的*在前,只要把文字写得漂亮点,完全可以激起丽人的愤慨和唾弃。
鞠胜补充说道:“当初主公不杀王祺,真明智之举!所谓‘高瞻远瞩’,即谓此乎?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邓舍一笑,说道:“我给老姚的回文里,特别指出,首恶固然要惩,可也不能杀得太狠。……,老姚可按此执行了么?”
“请主公放心。姚平章为政,本就是宽猛相济。对主公您的指示,他执行得非常好。”鞠胜的回答确实是实话,但其中亦不乏对姚好古“投桃报李”的意思在内。
邓舍微微颔首,不再多问,话题一转,说到了眼下,先是三言两语便把遣人出使安丰的来龙去脉讲解清楚,随后言道:“大眼儿,我知道你跋涉数千里,好容易才回来益都,很劳累。本该给你放个假,让你回家好好歇歇,也多陪陪你的老父母、妻儿子女,奈何军情如火,时间不等人。你就再辛苦一遭,这就随刘十九同去安丰吧!如何?可好么?”
鞠胜二话不说,跪拜在地,慨然说道:“君有命,臣岂敢辞!”
见天光近午,邓舍留饭。饭席上,又把出使的重要意义细细给鞠胜剖明,并略问了些鞠胜巡游各地的成果。此前,鞠胜是奉了邓舍之命,巡游各地传送《令海东秀才学骑射》令旨的。成果不错。一言带过。
饭后,又召来刘十九,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下午,他两人就启程前往安丰而去。
同时,邓舍另外写下了一道令旨,又选派得力精干之人赶去辽阳送给陈虎,教他整顿军备,限三日内开拔去辽西。这且按下不提,只说鞠胜与刘十九,也没带多少随从,日夜兼程,轻骑而行,不几天,已到了安丰。
就在安丰城门外,碰见了另一拨使者。
远远一看,刘十九认得旗号,勒住缰绳,停下坐骑,与鞠胜说道:“哎呀,大人请看,那拨人却是从金陵来的。”
——“扯住虎皮做大旗”,不止邓舍想到了,朱元璋也想到了。
鞠胜手搭凉棚,瞧得片刻,哼了一声,也没回答刘十九,只说道:“且入城去。”
诸人催马急行,赶在金陵使者的前边,先入了城池。在城门处,出示了符节,自有人引领他们先去宾馆安歇,一边层层通报,告之了刘福通。
安丰不是大城。占地不广,城中的住宅建筑也很粗陋,街道崎岖不平。排水系统也不好,下场雨,到处都是积水,泥泞不堪。别说与汴梁相比,连益都都远远不如。实在没有“帝都”的气象,如果有客从大都、金陵、松江此类名城来了,没准儿还会以为这是个小县城呢。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它与别地不同之处,也许就只有一条:满大街都是头裹红巾之人。
正因为城小,所以刘福通的府邸离迎宾馆不远。
就在鞠胜、刘十九与金陵使者前后来到不久,消息已传入了刘福通耳中。他年有四旬,按说正在身强力壮、年富力强之时,鬓角却已有了白发,刚散朝回来,坐在交椅里,正在闭目养神,闻讯后,半天没反应。
来报信的人跪在堂上,伏着头也不敢动,偷眼观瞧,见他好像睡着了似的,大起胆子,又禀告一遍,道:“老爷,益都和金陵都忽有使者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俺听见了。”
“敢问老爷,见他们不见?”
“金陵来的是谁?”
“汪河。”
“益都呢?”
“刘十九与鞠胜。”
“鞠胜?”刘福通微微睁了一下眼,旋即重又闭上,说道,“十九回来了?”
“是。”
堂上再度陷入安静。
“老爷,见是不见?”
“……,派人,去请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来。”
当年随韩山童起义的,有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人。连年的征战与争权夺利,先是韩山童阵亡;接着韩咬儿被擒,送到大都后,被斩;又随后,杜遵道为刘福通所杀;盛文郁失势,外放曹州,后来病故。这些元勋旧臣里,现而今还有些权势的,刘福通之外,也就剩下了罗文素、王显忠。
刘六,刘福通的弟弟,现为安丰朝廷的知枢密院事。丁国珍,河中人,现为安丰朝廷的监察御史,有文武才,素得刘福通信用,堪称心腹。
不多时,四人来到。
——确实没用多长时间,城小,府邸都挨着呢,出了这个府门,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那个府门。
刘福通起身相迎,分宾主落座。
刘六问道:“不知哥哥相召,是为何事?”
“十九回来了。”
“老十九?”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益都使臣、金陵使者。”
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面面相觑。
王显忠是个粗人,没什么心眼,莫名其妙地说道:“这还没到主公的寿辰呢,怎么益都和金陵就有使者来了?”小明王的寿辰在下个月,所以王显忠一听,就以为使者是为此事来的。要不然,还有什么事儿能使得两地使者同时来到?
罗文素读过书,怔了一怔,猛然想起一事,试探性地说道:“两地使者齐来,确实蹊跷!大人,不知您可见过他们了么?可是为的那事么?”
王显忠依旧一头雾水,问道:“什么事儿?”
丁国珍蹙起眉头,说道:“益都正在与察罕交战,听说前阵子方从哲去了金陵。这才没过去几天,两地的使者便就接踵而来。刘公,看来您之前的猜测很对啊。”
“别打了哑谜行不行?到底什么事儿?老刘,你又有过什么猜测了?”
刘六替刘福通答道:“王哥哥你有所不知。前些时候,你在外巡查三军,然后城里得知了方从哲去金陵之事。当时,俺家哥哥就说方从哲去金陵必是为寻联盟而去。金陵与益都的联盟结不成倒罢,如若结成,邓舍与朱元璋定会遣派使者前来我安丰。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两家结盟已成。”
“为何结盟成了,他两家就定会遣人来我安丰?”
“自是为求圣旨,明主次。”
“明主次?”王显忠恍然大悟,啐了口,恨恨地说道,“狗日的!吃香喝辣时想不起咱们,抢起地盘来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
“明主次”,其实也就是为了更方便地抢地盘。王显忠粗鲁归粗鲁,这句话说的却是一针见血。他满脸不忿,与刘福通说道:“小邓狡诈,不讲情义,不是好人!先后关铎、潘诚、王士诚都死在他的手下,老刘,当时你说以大局为重,咱‘既往不咎’,给了他多少支持?可是便在早先,令他南下打徐州,以解张士诚对咱安丰的威胁,他却推推阻阻,又是没粮、又是没兵,可转过眼就和察罕打得热闹!明把咱当猴儿耍!现在用得到咱们,就想起咱们了,巴巴地跑来求圣旨?老刘!不要答应他。”
对海东、对邓舍,王显忠一肚子的怨气。
刘六问道:“那答应朱元璋?”
“老朱也不是好人!俺还记得,去年他派个人来,花言巧语地想要哄咱们舍了安丰,去金陵。俺呸!一看就是不安好心!老丁,你那会儿怎么说的,他这叫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拿着天子命令群猴儿。明显是要咱们当傀儡。”
刘六又问道:“如哥哥所说,不答应邓舍,也不答应朱元璋?”
王显忠瞪大了眼,叫道:“俺老王爱憎分明!”
饶是刘福通总板着脸,闻听王显忠此言,也是不由一笑。憨厚人有憨厚人的可爱处。只是,这个意见是绝对不能听从的。丁国珍说道:“王平章所言甚是,不过以卑职之见,此事关系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得好。”
罗文素道:“如何从长计议?”
“自汴梁失利,我军退守安丰以来,北有察罕、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困守孤城。一则,无险可据;二来,军粮匮乏。纵能坚持一时,但长此以往,怕是难免覆灭之患。刘公,刚好益都、金陵的使者齐来,何妨先听听他们的说法?有道是:‘取之左右逢其源’,我既有重宝在手……。”
“咱们有何重宝?”
“他们是为求圣旨、明主次而来,这个圣旨就是咱们的重宝。说白了,看谁给的条件好,就把圣旨给谁!……,刘公,这是一次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用的好了,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从丁国珍等来到始,刘福通只在才见面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中间笑了一次,别的全是丁国珍等四人在互相对话,话说到这时,他们四人的意见已经逐渐一致,都闭上了嘴,同时看向刘福通,等他做出决断。
刘福通睁开了眼,精光四射。
他说道:“条件要看,但圣旨给谁,俺已有决定。”
丁国珍一愣,说道:“已有决定?”
“给海东。”
一言既出,堂上诸人再一次面面相觑,彼此对视,谁也不知道刘福通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