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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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参战

“飞鸽传书”并非只是草莽、绿林的专用,其实最早的成规模运用还是在军中。

早在汉时,就有饲养信鸽的证据。至前宋,便开始用在战争之中。而且不止在战时使用,在平常的时候也有过用之传发军令。

南宋高宗年间,张浚到前线视察名将曲端的部队,到后,见军营中空无一人,十分诧异,就提出要“点兵”。曲端捧出所率五军的花名册,张浚随便抽点了其中一支。于是,曲端当面开笼放出了一只信鸽,不多时,这支部队就来到了营前。张浚惊愕非常,就说要全军点验,再又放走了五只信鸽,五支部队顷刻而至,而且旌旗飘舞,披甲整齐,纪律严明。

“飞鸽传书”的可靠性由此可见一斑。

方从哲临从益都走时,随身带了几只信鸽。如今既已与朱元璋达成了结盟的协议,当时就把这几只信鸽悉数放出。因为中间要穿越一块被张士诚控制的区域,所以绑在信鸽腿上的密信全都是用的密码文写就。

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借用了金陵的驿站送信。挑选出了两三个随从,先走金陵的驿站,然后潜行通过敌占区,再转入益都。

这个驿站送信,虽然号称是八百里加急,但其实很多时候是达不成这个速度的,不过日行五百里绰绰有余。

信鸽、驿站两管其下,消息很快被送入了益都。

时当深夜,邓舍才睡下不久,立刻披衣而起,令人请来了洪继勋,又惊又喜地说道:“中涵真奇才也!”

洪继勋倒是没太激动,尽管在闻讯之初也是很惊喜,但经过赶来燕王府的这段距离,情绪已镇定了许多,说道:“若无赵左丞攻陷巨野,吴国公是否会答应出军或许还在两可之间。方从哲只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因势利导也是能耐!至少强过因人成事、碌碌无为之辈。”邓舍是真的欢喜,搓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洪继勋两眼血丝、精神好似有些不振,醒悟过来,说道,“怎么?先生又是一夜未眠?”

“得主公召见时,臣正在处理棣州军报。”

“先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行。昨晚上就一夜没睡,熬到现在,……。”邓舍看了看室外的夜色,“又快到四更了,就算你是铁人也撑不住啊!交代过先生多少回,不太重要的事情吩咐给僚属们去做就行了,何必事事都亲力亲为呢?”

“主公昨晚,不也是一夜未睡么?主公尚且勤政如此,臣身为臣子又怎敢偷懒?更何况,现如今棣州、巨野两处战场都正处在关键的时刻,臣即使想睡,也是睡不着的。”

洪继勋和姚好古不同。

姚好古为政,擅长大而化之,只抓主要,余者小事皆放手不管。而洪继勋却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归其管辖范畴内的,纵“日理万机”,也必然“事事躬亲”。他自比诸葛亮,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极为相似。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

洪继勋天生就是这种谨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性格,邓舍也拿他没有办法,略略劝了几句,转开话题,先令随从奉上参汤,给其补补精气神,然后说道:“先生提起棣州。又有何军报送来?战事进展如何?”

正如预料,察罕不惜代价地对棣州展开猛攻,果然是为了分散益都的注意力。

从棣州初次失陷算起,至今已过去了三天多。在这三天多的时间里,益都援军联手罗国器的棣州败卒,先后对棣州发动了两次反攻。

第一次反攻顺利得手,但因为城池受到的损害太过严重,不到半天,就又被元军把城抢走。昨天晚上,三批益都援军全部抵达,当即发动起了第二次反攻,一直战至今晨,总算把元军再一次地赶了出去。

“上午,元军整合各营,又发动了一次攻城。我军集结了三千骑兵,从城后绕出,直击其中军大阵。鏖战至下午。元军抵挡不住,全军败走,后撤了三十里。从表面上看,棣州的局势似乎已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据情报,大都方面的元军却好像有了些异动。”

“大都方面的元军?”

“正是。”

所谓“大都方面的元军”指的不是察罕所部,而是受蒙元朝廷直辖的军队。虽然说,蒙元朝廷早已“政令难出京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畿一带还是保持了约有数千人驻军的规模。

“什么异动?”

“好像有朝河间府、也就是棣州方向运动的趋势。”

“噢?”邓舍渐渐收起了笑容,摸了摸颔下的短须,踱步室内,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大都驻军已可以算是鞑子朝廷能直接控制的仅有武力。这个时候它向棣州运动,分明有配合察罕之势。这察罕帖木儿,……?”

“以臣料来,定是李察罕不知与大都达成了什么协议,也许做出了什么承诺,所以得到了大都相助。”

“会是什么协议?又会是什么承诺?能说动大都出动仅有的军队!”

邓舍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下了断言,说道:“定是关系大都生死之事!”抬头看了一眼洪继勋,洪继勋也正好在看他,两人心有灵犀,同声说道:“攻下棣州,打通粮道!好方便张士诚走海路运粮大都。”

“前数日,通政司才有一份大都的情报送来。说因为咱们水师封锁海道、而且陆路不通的原因,所以张士诚今年没有送粮去给大都。现在五月,青黄不接,想来大都城中早已缺粮得很了。即使有陕西、乃至辽西的些许救济,但这些地方现今皆战火连绵,自顾尚且不及,怕也是杯水车薪。”

“……,没了粮,人就慌。需得防大都狗急跳墙!”

海路上虽有海东的水师巡弋,但海面宽阔,刘杨等人不可能把每一寸的水面都看得很严;只要把棣州打下,彻底将河间府一带控制住,陆路通畅,那么即便在海道上会有些损失,至少十停里也能运到大都三四停。

“大都的军马尽管不多,总计数千人而已,可动用的更少。但是棣州的战事实际已处在拉锯状态,一旦有外力加入,即使只是小小的一点,也极有可能会再度产生变化。……,主公,对大都这一面不可不防啊!”

随着战事的发展,邓舍越来越觉得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他本来只是想借孛罗、察罕内讧之机,把济宁打下。然而,却先有孛罗连横张良弼,奇袭延安,把战火烧入关内,惊动了李思齐;接着又有棣州受袭,益都被迫陷入两线作战;现而今,居然连大都也被牵扯进来了!而且,方从哲出使成功,或许不日内朱元璋的部队也会出现在战场之上。

今时今夜,他忽然隐隐有了一种觉悟。

这已不是小规模的战斗,也不是大规模的战役,甚有可能,会发展成为最终的北地决战!他喃喃自语:“‘树欲静风不止’。”

洪继勋没有听清楚,问道:“主公,您说什么?”

“仗打到这个程度,……。先生,你觉得李察罕会想些什么?”有句话邓舍没有说出,他心中暗想:“说不得,察罕帖木儿也会觉得战事渐脱离控制。”但他又自问:“若真如此料,我海东可准备好了么?”

……

李察罕想的,和邓舍差不多。

不但邓舍在大都布置的有眼线,他在金陵也布置的也有眼线。

自方从哲去到金陵,每次与朱元璋、乃至金陵群臣的见面他都一清二楚。见面倒也罢了,却就在二次见面后,很明显的金陵就出现了些古怪。

接连不断有征战在外的骁勇悍将回来城里,并且都是风尘仆仆,一看就知赶路很急,有甚至轻骑回城的,连个亲兵都没带多少。才飞鸽传书送回的情报,据说,便在昨天夜间,就连朱元璋麾下的第一悍将常遇春也回来了。一切的迹象表明,金陵将会有一场大行动。

“年后以来,只在正月间的时候,金陵红贼与伪汉陈友谅部在饶州打过几仗,除此之外,金陵一直没有甚么大的战事。无缘无故的,忽然此时开始大规模调将,而且是在见过方从哲后。主公,这里边有玄虚啊!”

说话之人是李惟馨。

察罕帖木儿蹙眉,手执烛台,立在地图前,借助烛光,细细观看,问道:“还有别的古怪么?金陵红贼各部的调防有无变化?”

“基本上没有变化。只有两处。”

“哪两处?”

“一处是在建德,朱元璋才下军令,命朱文忠筑城守备。一处是在浙东,胡大海提重兵进驻灵溪。”

“建德?灵溪?”

沿着地图轻划,察罕帖木儿分别找到了这两个地方。建德在杭州附近,距离不远。杭州现在张士诚手中。灵溪地处交通要道,可东、可西,向西呼应严州,向东遥控信州。信州,邻近陈友谅的地盘。

——,建德也就是严州。本名建德,被朱元璋打下后,改名严州府。但严州算是“伪名”,故此察罕帖木儿和李惟馨仍旧以“建德”称之。

察罕揣摩良久,沉吟不语。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姊子也”,原为李姓,被朱元璋收为假子,改名“朱文忠”,年十九,便以舍人将亲军,先是“从战”,继而独当一面。在从军的当年,就因战功被授为“帐前左副都指挥兼领元帅府事”。

“帐前”云云,即为“帐前亲军都指挥司”,乃是朱元璋的心腹精锐,与海东五衙的性质类似。“左副都指挥”,就是“左副都指挥使”,较之“都指挥使”低了半级,等同副万户,但事实上要比副万户的地位高。

安丰的宋政权尽管打的是前宋之旗号,但在军制上,从朝廷到地方都还是受到了蒙元的不小影响。类似“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司”、“海东五衙”等等的这些名目,都可以从蒙元的编制中找到源头。

——,并且还包括海东的“质子军”,以及金陵的“君子”、“舍人”二卫,其实也就和蒙元的“怯薛”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是选用的文、武官子侄充任,昼则侍从,夜则直宿,更番不违。区别只是在分的细致与否。比如金陵的二卫,“君子卫”皆为文官子侄,“舍人卫”则皆为武官子侄,这就是分的比较细;而海东却是不管文、武,子侄一概充入“质子军”。

虽说到今年为止,朱文忠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但是久经征战,已经是出了名的有勇有谋,“器量沉宏,人莫测其际”,“骁勇冠诸将”、“临阵踔厉风发,遇大敌益壮”,兼且治军严明,尝下令擅入民居者死,一个士卒借了百姓的釜,就因此被砍头。可以说,在朱元璋的军中,面对济济诸将,无论是治军、抑或是战功,他都绝对可以排得入前五位。

胡大海,也是金陵名将之一。

他与朱文忠有不同之处,朱文忠征战之余,颇好学问,曾经师事金华名儒范祖干、胡瀚,通晓经义,也能作诗,而且写的诗“雄骏可观”。

胡大海不然,炸油条的小商贩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不过虽然目不识丁,偏能折节下士,“所至皆访求豪隽”,刘基、宋濂等“四先生”就是他推荐给朱元璋的。并且治军也非常严明。他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吾武人,不知书,惟知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掠妇女,不焚毁庐舍。”“以是军行远近争附”,战无不胜,可谓朱元璋的得力臂助。

最重要的一点,他和朱文忠一样,对朱元璋忠心耿耿。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又是义子,自不必多说。

胡大海虽一不是朱元璋的老乡,二也不是最早追随朱元璋的那批人之一,但从一个事中,就可以看出他对朱元璋的忠诚程度。

他有两个儿子,朱元璋在克婺州后,因为缺粮而禁止酿酒,但他其中的一个儿子却“首犯之”,朱元璋大怒,欲行法。当时胡大海征战在外,都事王恺“请勿诛”,以防胡大海叛变。朱元璋说:“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亲手杀了。胡大海知道后,一点儿没反应,战罢归来,依旧恭谨如前。

“朱文忠、胡大海,皆朱元璋的心腹要将。朱元璋将之一个放在建德,增筑城墙;一个放在浙东,监视伪汉。分明是在布置后路,提防张士诚与陈友谅。同时,在见过方从哲后,又接连调将。先生,……,朱元璋之意?”

“莫非是在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