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字体:16+-

47 辞别

盾牌可以防御;盾牌也可以用来杀敌。当它竖立起来的时候,可以保护主人不受伤害;而当它飞旋着被投掷出去时,亦可以杀伤敌人。每一样的事物都是如此,有正反两面,只看怎么去对待。守城也是同样。固然在防守时,守城的一方会伤亡惨重,但攻击的一方同样也会损失极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等就快要承受不住,同一时间的城外,元军也是叫苦连天。只不过,相比城内,元军的士卒基数更大一点,所以伤亡勉强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守将们说所守住的每一寸野战阵地都是用鲜血守住的;对元军来说,他们每前进的一步也一样是用尸体推出。

仗打到现在,比的就已经不再是军卒、也不再是器械,而是双方将校的意志力了。谁能更不把士卒当作人来用,谁就能更接近胜利。

守城五日。

第一日,借助城外王国毅所部的配合,开始逐渐抽调城西、城东、城南的守军补充城北。

到第二日,罗国器就开始动用预备队。

第三日,大批的普通百姓也开始被抽调上城。

四千余的安辽守军,存者不足两千人,多数的士卒都是伤上加伤,依然奋战不止。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最终因为不小心而中了一枚元军的箭矢。

千户以上的军官还好点,虽然人人带伤,最起码基本健全,少有阵亡的。百户一级的军官几乎换了一半。至若九夫长一级的底层士官,更是差不多全部换了一遍,有些损失严重的营头,更是都换了好几番了。

第三天夜晚的临时军会上,罗国器拄着刀,声音嘶哑,与存下的诸将说道:“已经第三天了!还有两夜、两天。据报,第二批的援军现已到城外百里处,明天下午前就可赶到棣州。至迟到后天晚上,三批的援军便会悉数抵达。诸君,再坚持一下,待到那时,你们就是此战最大的功臣!”

诸将皆满身血污,多日的不眠不休,都很累了,但是精神却很亢奋,大声地说道:“誓死不辱安辽军的荣誉!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姬冲,明天你再出城打探一下,看看第二批的援军究竟几时能到。只要第二批的援军能够准时来到,就算总攻是在后日,但至少也能暂时替咱们城内分担一部分更多的压力。见到王国毅后,请他再加大一点对城西元军的骚扰力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多些对咱们的支持!”

“喏!”

姬冲也是连着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了。虽说他主要是负责与城外的沟通,但他毕竟是副千户,敌人来了,总不能坐视不顾,也要上阵杀敌。责任重、压力大,饶是他二十来岁,正精力充沛的时候,也是疲惫不堪。

但和别的将校一样,再疲惫,也得撑住。

不过,到底他是姬宗周的儿子,与别人不同,颇有根脚,而且姬宗周现如今也在城中,罗国器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只看在与他父亲同僚一场的情分上,对他也是该照顾的就照顾点,更何况罗国器也是较为欣赏他出城后还肯回来这份举动的,因此,下过命令,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明天出城,还得要突破鞑子封锁,必须养足体力。今夜守城,你就不必参与了。特批给你些酒肉,吃饱喝足了,好生休息。”

姬冲接令,先拜辞退下,回入府中。

自被调来棣州后,姬冲向来是以军营为家,即使在姬宗周来后,得了一套供其临时居住的宅院,他也是从来罕有主动前去的。但是这个夜晚,他却是来了。等不多时,大约议事结束了,姬宗周也随之回来。

“父亲大人。”

看到姬冲,姬宗周很有点意外,皱起眉头,脱口而出,说道:“你不去军营,来府中作甚?”话刚出口,就微微后悔。

姬冲垂手而立,恭谨地说道:“孩儿不孝,没有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回去益都后,又再来了棣州。请大人不要生气。”

实在难得,姬冲也有服软、主动认错之时,姬宗周愕然之余,说道:“该做的你做了,不该做的你也做了。此时来讨我的原谅,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雏鸟长大了总想振翅高飞,你翅膀硬了,随便想做什么就去吧。”

“孩儿的一切所作所为,上次已与父亲大人说得很清楚,其实都是为了咱们姬家。前几天,孩儿回到益都,专门请得主公的同意,与诸弟见了一面。虽然时间不长,不到一刻钟,但诸弟都还安好。较之上次见面,二郎持重了许多,渐有当家之风。三郎读经,《春秋》读了大半。四郎虽然年少,但在二郎、三郎的教诲下,也已经开始朗读《诗经》。”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孩儿奉罗大人的军令,明天将要出城。此次出城与上回不同。上一回,鞑子还没有能合围,是故孩儿能得以轻松奔出。而这一次,鞑子已然合围,数万军马重重围困,孩儿究竟能否得出尚且在两可之间。若是孩儿不幸战死,请父亲不要悲伤。孩儿的诸弟各有所学,咱们姬家后继有人。”

明天出城的危险,姬宗周岂会不知?

听了姬冲真情吐露的一番话,他情绪激荡,没办法再将冷口冷面的外表继续保持下去,思及益都城中的诸子,再看看立在面前的姬冲,不禁眼眶一红。他长叹一声,说道:“为父是真的不懂你!你既已出城、回去了益都,又何必再回来呢?难道你看不出,棣州已成死地么?”

“父亲大人此话怎讲?”

“痴儿!你虽一心为咱姬家,但在权谋处世上还嫩得很啊!主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鞑子要袭棣州,援军却迟迟不肯派来,这是为何?”

“主公是想用棣州来做诱饵,意图歼灭河间府的鞑子主力,对大都以及晋冀腹地造成威胁,以此减轻济宁路方向的阻力,助赵左丞攻下巨野。”

“不错。那又为什么主公在得知了此次来犯棣州的鞑子实际上不止万人,甚有可能还包括有晋冀精锐的情况下,依然不肯速派援军,即便援军抵达也不肯参战,仍旧要求我城中务必坚守五日呢?”

“原因和刚才那个一样。也是为速败鞑子,助赵左丞获胜。”

“对啊!主公的心思全在巨野,棣州早成诱饵。如此一来,无论守不守得住城池,咱们城中的守军、百姓,不就都是死路一条了么?看看现在,已然阵亡过半,还有两天两夜!你认为到最后能活下几条人命?”

“父亲大人说的这些,孩儿都知道。但是做大事的人本就该这样,该舍弃的不舍弃,只能说是妇人之仁。主公这样做,无可厚非。且何况,棣州若失,便就等同打开了益都的西北大门,主公也是一样冒有风险的!身为主君,为了胜利,还甘冒大险;做臣子的,难道不该更舍生忘死么?”

父亲和儿子说话,最烦的就是你说你的一套,他说他的一套,而且听起来他的那一套还挺有道理,反驳不得。

姬宗周恼羞成怒,气得满脸涨红,霍然站起,喝道:“逆子!总是你有道理!咱们父子两人,有一个死在城中就行,也算是报了主公之恩,非要都丧命此地么?听了你上次的说话,为倡我家门楣、荫我家后人,为父已决定与城偕亡!你个小畜生还不知足?非要把小命也丢在这里?”

姬宗周这一恼怒,说出了一句实话。不管怎么样,不管他和姬冲总是吵架也好,总是互相看不惯也罢,但对姬冲上次说的哪些话,他总算是在深思之后,亦觉得深有道理,默认同意了。

姬宗周雷霆大怒,姬冲默然肃立。

良久,他轻轻地说道:“父亲死城,是尽忠;孩儿回来,是尽孝。”微微地启齿一笑,他又接着说道,“记得从前父亲大人打孩儿的时候,孩儿总是会边逃边说,真正的孝道应该是‘大棒受,小棒走’,这是圣人之言。为什么呢?因为若是受了大棒,孩儿被父亲打死,反便是陷父亲於‘不仁’了,才是不孝。受棒且如此,何况如今?正如父亲说的,如今棣州已是死地。因孩儿之言,而使父亲陷入生死险境之中,也不是孝顺。”

“你,……。”

“孩儿不能劝父亲走,因为父亲身为‘巡防使’,守城是职责。但是,孩儿也不能离父亲而去,因为孩儿是父亲的孩儿,尽孝是本分。”

姬宗周怒火顿消,不觉潸然泪下,以袖掩面,说道:“小畜生!小畜生!总是你的道理。”

“父亲!”

“去吧,去吧!”

姬冲默立片刻,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叩拜三下,起身辞别,倒退而出。

他没有再在府中多留,因为还需要去营里挑选明日随同出城的死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才出府门,有个老家人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个锦囊,说道:“大郎,这是老爷给你的。特别交代,命你明日出城后打开。”

“出城后?”

“是。老爷还说,若你真的孝顺,就务必要按囊中言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