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冲和李首生早就认识的。
他们两个人,一个可算是益都最出名的地头蛇,交游广阔,上到当官儿的、下到平头百姓,无有不晓得他的大名的,认识的人遍及三教九流,有着复杂的关系网。而另一个,则货真价实地可谓是益都最大的间谍头子,专做情报工作。要想搞好情报工作,首要之重就得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姬冲是个“地头蛇”,是个“衙内”,但是在李首生的眼中,他却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一个天生的、绝佳的“线人”。
也正因为此,李首生和姬冲早就相识了。
既相识之后,又因为一者,李首生为了扩大情报来源,少不了就会时常去找姬冲,借用他的关系;同时二来,姬冲也绝非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看似莽撞,其实心中有数,口风也很严,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总体上来说,李首生对他还是较为满意的。如此,一来二去,见的面多了,合作的次数也多了,他两人自然而然地便由相识变至相熟,又由相熟发展到了近似朋友,彼此之间的关系倒也还是处得不错。
却说姬冲在见过方从哲之后,即催马长驱,往李首生的府上而来。
到了门口一问,才知道李首生却还没有回来,仍旧在衙门里办事。通政司很忙,别说晚回府一会儿,几天不回家都是常事。一有任务,吃住都在衙门。姬冲特地问了清楚,问道:“敢是衙门里又有了甚么要紧事体?”
李首生的府邸不大,两进两出。
看门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姬冲却也是认识他的,晓得此人本为海东老卒,乃是为李首生没转行做细作前的老部下,因后来在战场上落了残疾,左臂有些活动不便,又和骆永明一样,不愿意被安顿去地方,故此千里迢迢,跑来益都,来寻他的老上级,央求李首生把他留下。李首生为此还专门请示过邓舍,得了许可,便就将其安置在了门房。
姬冲听他答道:“衙门里有无要紧事体,俺也不知。老爷却是从来不与俺们下人说讲公事的。但是,最近几天,老爷回府倒还都是挺按时。大约衙门里,应无要事。”这才安下心,静静在门口相等。
门房又说道:“夜色渐深,又才雨后,门外风冷。大郎与老爷是相熟许久的朋友了,不比外人,何不请去府内等待?也不知老爷何事会回来。”
姬冲谨慎,通政司管事的府邸能是随便入的么?尤其李首生不在家的情况下。执意不肯。夜里风中,直等到快到两更,才远远地看见街角处,有火把明亮,数骑缓缓行来。行至近前,头前一骑,正是李首生。按照制度来言,通政司该归分省左右司管,虽为文职,他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一柄朴素的短剑在腰边,胯下骏马,他踞坐其上,身形挺得笔直。
“大郎来了?”
“下官姬冲,见过李大人。”
“怎却不入府内?这门口多冷!”
李首生也不下马,便居高临下地在马上与姬冲一拱手,略说几句话不到,即转过了头,去责备门房,说道:“俺说了多少次,大郎不比外人,若来,不管俺在不在家,都可以直请入府!又让大郎在门外相候。”
他是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先是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本即自有一股剽悍的杀气。再又自从接了通政司的管事,日常接触所致,更因此而又平添出了几分的阴狠。又阴狠、又剽悍,杀气森然。就拿他责备门房的几句话来说,不过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其实也没带多少斥责的语气,但是听入姬冲的耳中,却竟因此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忙一笑,说道:“还请大人毋要动怒。门房老哥,本也是请了俺入府内相候的。只是大人您也晓得,俺打小火气大,落出个毛病,怕热喜寒。越冷,俺却是越喜欢哩。也所以,是俺不肯入的府内,不管门房大哥事。”
李首生面皮动了动,也许是笑了一笑,阴沉沉的夜色中,也瞧太不清楚,只见他微微掂起马鞭子,点了点姬冲,说道:“大郎!三日不见,你的嘴皮子可是越发能说了。”听不出来是夸、抑或是损。姬冲笑道:“不敢。”一阵寒风吹来,李首生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来寻俺何事?”
姬冲看了看李首生的左右,不肯就说,只道:“今儿在街上,撞见了一个人。下官觉得有必要来给您说一说。”
“请入府来。”
李首生打马一鞭,引了随从,不走正门,走的却是边儿上的角门,奔驰入了府内。这是他的府邸,他可以骑马踏门,姬冲官儿没他高,权没他大,不能托大,急忙丢了坐骑给小厮看管,一撩袍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首生没请他的小厮入府。所以,他的小厮便只有接着在门口继续等待。一等就是小半夜。三更过了,快到四更,姬冲才从李首生府上出来。
也不知他与李首生两人到底都说了些甚么,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小厮早被冻得瑟瑟发抖,佝偻着身子,递来缰绳。姬冲伸手接住,临上马前,抬头望了一下夜色。雨水虽停,阴云未消。星月无光,凄冷幽深。
时入后半夜里,风更加的冰冷,时闻呼啸之声。卷动起李首生府门前悬挂的两行灯笼,乱飞翻动,噼啪作响。他打了个寒颤,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真他奶奶的冷!”踩蹬上鞍,一侧身,冲门房抱个拳,催马自去。
他走后不久,李首生又也从府中出来,去了衙门。次日,不到中午,他便亲自将一叠情报送至了邓舍的案头。
邓舍也是人,不是铁打的,也需要休息。这天正好没有甚么紧要的公务急需处理,李首生来时,他正在梁园中的一个小亭子中读书,身边也没带多少人,只有两个侍女相随。一个斟茶、一个捧着暖炉。
亭上风寒,用来翻书的手若是凉了,便伸到暖炉边儿暖一暖。如果看书看到兴致起来,就品两口香茗。坐的闷气了,站起来,走两步,远望则亭台楼榭相连,足以开阔心胸;近看则小桥流水卷荷,亦足能陶冶情操。
美中不足的是,围绕着亭子的周围,散落站立了有数十成百的侍卫,个个披盔带甲,人人手执枪戈,虎背熊腰,面目肃然。都是杀气腾腾。未免与这梁园中怡人的景色有些格格不入,稍微有一点大煞风景之嫌疑。
随着邓舍身份的提高,也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他的侍卫队也早就不同旧日的气象,经过多次的扩充,如今到了有近两千人的规模。
虽然这些侍卫,对外皆称侍卫。但是细分之下,又可分为两类。
一个即是由士卒组建而成的殿前侍卫军,有一千人上下,其职责是为扈从邓舍的平时出行、以及燕王府的日常警戒工作。都是从各军各衙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俱为久经沙场的精锐士卒。这个部分,可以说是邓舍侍卫队中的主力。
另一个则便是质子军。在双城时,唤作质子营,现在人数多了,大约也有八九百人,遂改称为“军”。
其中的成员,多半都是海东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子侄。也有部分是良家子、也即平民或者寻常军户、又或者小官吏家庭的出身。
但或因其家族在地方享有声望,比如世代书香,豪门大户;又或因其家中长辈虽官职不足五品,但是却为海东立下的有功劳,比如卓有战功。也是为了拉拢地方,也是为了表彰功勋。因此,尽管他们的出身就现在来说,还不符合被选入质子军的条件,却也一样地被挑选了入来。
其日常之职责,与殿前侍卫军不同,并不以扈卫为主,而主要是随从的性质。常年跟在邓舍的身边,总是随行左右。除了当“质子”、做随从,有时候,邓舍也会选用他们其中表现较为优秀同时可以信任的一些人去办些事。如果办的好,往往立刻就能得到拔擢,放去行省、抑或地方当差。这也可算是邓舍的一个预备官员团体,也是他重点培养的亲信队伍。
时三千新官上任,他就任的就是殿前侍卫军的千户。警戒线外瞧见了时三千。他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见了面自有一番亲热。李首生的那一副阴森脸皮,也是难得露出了点真笑容。因说了有要事来求见邓舍。时三千不敢马虎,留他在外边,去请示了邓舍,方才又折回去,放了他入。
李首生的佩剑,在入燕王府前,就被解下来了。时三千又一丝不苟地搜了他一遍,派了两个百户,在前引路,顺便也做监视,引了他来入亭中。
邓舍见他到来,放下了书,笑道:“老李、老李,我多难得能有会儿闲暇,偷些空。你就又来扰我。是又怎么了?济南、棣州?济宁、高唐州?抑或还是晋冀?又是哪里出现了紧急的情况?你且先坐下,再说来。”
亭中一个石桌,两个石墩。就像是姬冲不敢骑马入他府内一样,他也同样的不敢在邓舍面前落座,口中谢恩,站立不动,弓着身子,陪笑说道:“本不该在主公难得闲暇之时前来打搅,只是实因事关重大。”
“噢?到底何事?”
“这,……。”
邓舍了然,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与那两个侍卫军的百户退下。李首生只看他们去的远了,方才开口,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夜里,臣闻悉,何必聚又来了益都。经过半夜与今天一个上午的调查,发现了一件事。”袖子中取出一叠文书,恭恭敬敬地呈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打开略看一眼,本来轻松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柳前街?……,何必聚。”
“柳前街乃是士诚旧臣的聚住区。臣在那里,安插的有眼线。何必聚昨晚一夜之间,去了三个士诚旧臣之家。最长的,说话有一个时辰;最短的,说话也有两刻钟。他与士诚旧臣说话的具体内容为何,虽然臣还没有调查出来,但就止他一夜连去三户、对谈的时间还都不短,臣以为,此事便大有可疑!”一说及公事,李首生的面色便又阴沉下来。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早在王士诚才得益都不久,何必聚就来益都了。吴国公派他来给小毛平章烧饭,常出入小毛平章与士诚的府上,他与士诚旧臣本来就多有相识,却也不值得奇怪。既然相识,他且又时隔数月,再次来到益都,顺便去探访一下旧日的相识们,互相见个面,彼此说说话,却也更是实属寻常。这没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问题的关键是,他这一次又来我益都的目的,你查出来了没有?”
“臣、臣还在查。”
邓舍点了点头,先不说话,又将李首生送来的情报从头到尾地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了,随手放在石案上边,说道:“你这份情报没多大用处。看起来很详细,何必聚几更几点去的谁家,又几更几点从谁家出来。一,他们谈话的内容你不知道;二,他来益都的目的你不知道。他的行动、他的活动,你调查的再清楚,有何用处?”
“是,是。”
“当然了,我也并非不通情理。你说你昨晚才知道的消息?只用了半夜半天的功夫,你就能把何必聚昨天一晚上的活动摸得这么清楚,辛苦了!”邓舍站起身来,负手在亭内踱了几步,打量了一下李首生的脸色,笑道,“瞧你眼圈发黑,听你说话声音沙哑。昨晚上,怕是又一夜没睡?”
“臣职责所在,一夜没睡正常。可是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何必聚的来意,实在有愧主公信用。”
“你是军中的老人了,我的老兄弟了。我不信用你,还能信用谁?你现在管着通政司,就是我海东的眼睛、就是我海东的耳朵,就是我的鹰犬!尽心尽责是对的。但是话说回来,你也要爱惜身体。现在咱益都外有强敌,等彻底收拾了察罕,我还想着仍像以前,约齐了咱们的老兄弟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岂不快活?若是有朝一日,能平定战乱,更好!你想过没有?到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欢乐,同享太平,共同好好地过上几十年的富贵生活。你说,是不是想着就美?岂不会是更加的快活!”
李首生绽出笑容,心中感动,说道:“臣不敢欺瞒主公,臣也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以后。只是有时候却也会忍不住就想,就像主公说的那样,要是什么时候能仍旧还是像在双城时一样,能仍旧还是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可以与主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臣也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想寻我说话、喝喝酒还不容易?我的燕王府就在这里,你随时来,我随时备下好酒。我现在虽是燕王,但我更仍然还是你们的老兄弟。更仍然还是从前的‘舍哥儿’。”邓舍与李首生叙过从前,话题一转,说道,“有关何必聚此事,你们通政司要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把他的目的找到为止。……,你有没有做过推测?猜猜他是为何而来?”
“以臣推断,何必聚今番又重来我益都,所为者,不外乎三件事。”
“说来听听。”
“其一,我海东才击退察罕,吴国公派他来,也许是为了探知我益都内部的虚实。其二,前阵子闻报,安丰朝廷派了使者来我海东,现在还在路上。也许,吴国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派何必聚来,打探虚实。其三,……,其三,何必聚一来,就接连去见士诚旧臣,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王士诚清州一败,生死至今不知,下落至今未明。会不会是?”
邓舍停下了脚步,问道:“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王士诚没死?也许吴国公探知了他的下落?所以,派何必聚来先打个前站,夜访士诚旧臣?”
清州一战后,王士诚下落不明。这早成了海东上下的一个心结。通政司曾经有过三番五次地明察暗访,几乎把清州、乃至整个益都都翻了一遍,动用的人力何止千百,却是连王士诚的一根毫毛也没找着。民间有传言,王士诚当了和尚。赵忠总理益都诸教事宜,也配合通政司,把益都所有的山头、庙宇都跑了一个遍,也是连半点的王士诚的人影都没见着。
百寻不见,李首生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王士诚是不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不但是海东的心结,更也是他的心结。甚至就在邓舍都已经不再把王士诚的下落当回事儿之后,他还是百折不挠。简直已经快要到风声鹤唳、捕风捉影的地步了。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笑道:“何必聚绝不会是为王士诚而来。”
“为何?主公就能如此肯定?”
“自经察罕一战,我海东在益都根基日稳。士诚旧军残破凋零。所存之精锐大多也都已被我调去了海东。即便士诚未死,又能如何?何必聚去见一见士诚的旧臣,指望几个文臣,翻得出什么风浪?”
“那对何必聚见的这几个士诚旧臣,要不要?”李首生做了个手势。
邓舍断然拒绝,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见了见旧日的老友,万万不可因此便大动干戈!没有我的命令,你们通政司绝对、禁止、不许去惊动这几个人。私下、暗中的调查可以,这正是在我想要打算‘重塑士风’的时候,没有真凭实据,绝对不能妄动大臣。”
“是。”
“你且下去吧,好生调查。若有发现,随时可来见我。……,还有,估算时日,安丰使团大约也快该到了。除了何必聚这件事外,你再选几个得力的好手,若能在他们抵达益都前,先将之来意探查出来,最好不过!”
“是。”
“你去吧。”
李首生躬身弯腰,倒步趋退,直出了亭子,方才转过身,自出府而去。
被他这么一搅合,邓舍也无心看书了。在亭内待了会儿,又把李首生送来的情报文书翻来覆去瞧了两遍,喃喃说道:“朱元璋,朱元璋。”他心中明白,察罕若是眼前的劲敌,那么金陵便必然是日后的强敌。一个词浮现脑中,他不由地想道:“临渊履深。”打天下的路,本就步步艰难。
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襟,他暂把忧烦放下。金陵尚远,且说察罕。毕竟,只有先顺利应对了现在,才有可能从容面对将来。唤来侍从,他缓步出亭,转入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