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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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贪户

快到了十五,天气渐渐转暖。

一大早,下起了雨。并不大,细碎而绵密。扯落在天地之间,犹如张了纱幕,笼罩在益都城上,远处的楼阁、近处的屋舍皆朦胧如画。或宽或窄的街道上,时不时会有一抹新绿,带着盎然的生机,跃入披着蓑衣的行人眼帘。但当他们行至近处,却什么也看不到。

燕王府内。

邓舍独坐书房,临窗棂下,一边听着屋檐滴水,“嘀嗒嘀嗒”;一边细细地将赵过送来的密奏翻看,翻页无声。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气氛似乎很安谧。但是,如果跪坐在边儿上的侍女抬起头来,她们却会发现,一向来内敛、深沉的燕王殿下,此时的表情却正在不断地变幻。

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握紧了拳头、时而愤怒的满面通红。密奏尚且没有看完,他已经愤怒到无法克制心情,拍案而起,近似咆哮的声音传出窗外:“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叠声召人进来。

莱芜贪渎的真相,远甚过他早先的了解,也远甚过他曾经的想象。赵过才至莱芜一日,发现的问题就已经不止有私卖粮种耕牛、有误春耕这一条了。赵过在密奏中有几句是这样写道:

“臣至莱芜,未及城外,先便衣入访。入茶楼酒肆之中,扮作商贾,与百姓闲谈。问及粮种耕牛案,百姓皆言:‘此小事耳。’臣惊诧其言,乃问:‘有误春耕还算小事,不知还有何事可称为大?’

“百姓有胆大者,乃道:‘君外来人,当不知。然鞑虏察罕来犯之事,君亦应该曾有闻听过?’臣答道:‘听说过。’百姓又道:‘则当察罕之势大时,知县老爷计议献城以降事,君可知否?’

“臣大惊失色,问道:‘知县大官人纵然计议献城,想来也必为密事。你不过是个小民,何以得知?’

“百姓道:‘俺虽然只是个小民,家里却有富贵亲戚。豪绅某,便是俺的族叔。俺与他家的管事常有来往。管事好言,又是俺族叔的亲信,机密事无有不与的。某次,他饮酒醉,与俺言之。故此知之。’

“臣犹不肯信。再三盘问,方知其详。原来,莱芜知县米某,原本蒙元小吏,之所以骤升邑宰,得当地方之重职,竟是全赖两次献城得来。

“其首次之献城,是在毛贵来时,因见其势大,遂与城中豪绅七八户,私下计议献城。献城之计虽未有成,然亦略有里应外合功。论功行赏,乃得入流之官。后,士诚得益都,米某仍与大户密议,又是首倡。亦因而有功。遂进至知县。至今年余矣。

“再后,我海东之得益都,米某虽非首倡,然亦又有献城功。本该进赏,却因为察罕的突然来犯,而暂时没有顾得上。也幸好因为察罕的来犯,又因为鞠佥院明察秋毫,使得主公能及时洞悉其奸。否则,就凭此人‘献城’以谋官禄的惯技,倘得入大邑、又或竟入行省,后果实不堪设想。”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赵过又在后边写道:“此事至今,臣仅为风闻。只因事关重大,不敢不尽早上奏。至于到底是否属实,臣当细查之,等到得有了证据,当会再奏报与主公知晓。如若查无此事,本来为虚,该如何将那百姓定罪,还请主公到时候示下。”

赵过为人极其谨慎,要是没一点儿的把握,单单凭借空谷足音,一点点的谣传之言,他也不会就立刻奏报给邓舍知道。他如今既敢将此事奏上,便说明他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足可以证明此事属实。

相比“密谋献城”,“有误春耕”的确倒算是无足轻重了。

地方官和地方豪门相勾结、互为表里、以为狼狈,这种事并不少见。要不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有规定:本地人不可为本地官?防的就是这点。但是防不胜防。太平年代、异地为官,还会经常出现权钱勾结的现象,更何况乱世?很多的地方官本就是土著。更且烽火连天、战事不断。

尤其类似山东等等的这些地方,四战之地。一年到头,十二个月里倒有十个月都在打仗。政权中的高层管不着,也没精力去管,精气神全用在打仗上去了;而中层呢,只要地方上给粮给人,能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官员有些*,往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见。

官绅勾结,沆瀣一气,残害百姓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十分寻常。

更有严重点的,便像如莱芜知县米某这样的。不但残害百姓,而且随风倒,没有半点的节气,趁乱世、上下瓦解的机会,窃据邑宰之职,不思忠义事也就罢了,中饱私囊也就算了,却更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利,俨然将为官之地视作了禁脔,把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上谄强横,下接豪强,见谁势大,便投降给谁,把城池献给谁。这类的人,其实也不少见。

只海东来说,典型的代表现在就有了两个。一个是在行省之中,高踞宰执之位的姬宗周,一个便是这莱芜知县米某。像那姬宗周,官职虽较米某还高,好歹是在行省里,给个荣衔,不给实权,搁置一边就行了。要论危害,类似米某这样的人更为甚重。邓舍越想越是心惊。

窗外雨声,清风入室。

案几上,放了有几本邓舍平素常读的书。最上边一本是《庄子》。在乱世里读《庄子》,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因其似乎对帮助治国的益处不大。但是却因邓舍的身份关系,他对“庄子梦蝶”的故事很感兴趣。故此,每逢闲暇,或公务、或读史之余,也尝尝会拣出此书,翻读朗诵。

清风不识字,随性乱翻书。正好将书页翻到了《庄子•胠箧》篇,其中有几句话若隐若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窃一地而据为禁脔者,该为如何?

马得宝来入书房。邓舍怒气犹且未消,说道:“即带我令旨,速去莱芜。交代赵过,务必要将此事一查到底!凡有涉及本案者,无论官绅,一概从严处理!”随手把写就的令旨递给了马得宝。

令旨上的字,墨迹还没有干。马得宝不知其故,不明白邓舍为何突发此雷霆大怒。匆匆往上边瞥了一眼,只看见“……,腰斩,……枭首,杀无赦,……,抄家、族诛,……,示众”等等几个词。

他人虽滑稽,并非不知轻重,顿时心中一颤,想道:“莱芜姓米的那厮,也不知到底做下了何等恶事。观主公动静,怕不止私卖耕牛这么简单。此一道令旨一至,恐怕莱芜必会随之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马得宝恭恭敬敬地接了令旨。他才被邓舍拔擢为王府宣使,出外宣布命令,正为其主要的职责。不敢多说,退步欲出。

走没几步,邓舍又把他叫住,沉吟片刻,叮嘱说道:“你此去莱芜,不必带太多随从。三两人,微服入城。直接把令旨交给赵左丞即可。切记,令旨中言语,不可与外人知晓。若有泄漏,你提头来见。”

“是。”

马得宝答应了,见邓舍别无话说,方才退出。又听见邓舍隔着窗子,叫侍卫,说道:“去府衙,把洪先生找来。……。”话未落地,马得宝又见有一个外府管事官儿模样的人拿着个条呈,小跑着进了书房,禀道:“益都分省枢密院佥院潘贤二,有密奏呈给王爷。”邓舍大约翻看了一下,很快,又传出声音,问道:“潘贤二现在何处?”那管事官儿回道:“正在外边,候王爷召见。”邓舍道:“等洪先生来,叫他也一起进来吧。”

话说至此处,马得宝去得远了,底下的话无从听到。

他顺着游廊,一个人转至出府的路上,因来的急,没带雨具,走出游廊前,略停了一停。他仰头观望天色。只见阴云逐渐密集,淅淅沥沥的雨水,遮天蔽地,见不到有半点的止势,越下越大了。由润物无声,渐至到处都是一片“噼啪、噼啪”的入耳急响。雨水落下,溅射出点点的水花。大多洒落在庭院中的树木、花草、石板地上,将之冲刷的甚是干净。

天光阴暗,受了雨水洗礼的景物,得了映衬,反而却因此而显得明亮。

他看了会儿,只觉四下皆静,唯有雨亮,不知怎么的,忽有所感,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几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轻轻叹了口气,放好令旨,冒雨出了王府。先回入家中,换过衣服,一刻也没有停留,径出城奔赴莱芜。

洪继勋与潘贤二先后来入邓舍书房。

邓舍先不说找他们来何事,把潘贤二的条陈拿起来,读了几句,说道:“你这条陈中处置贪官的两条,可是你自己想到的么?”潘贤二答道:“是。”邓舍微微点头,不再理他,道:“洪先生,你也来看看。”

洪继勋接过条呈,打开观看,见上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的文字。开头是分析莱芜之所以出现*,不外乎“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皆慕利”云云,并认为,只对贪官进行刑事上的处罚并不见得能起到“为后来人戒”的效果。提出来,欲要根治,有两策可行之:

“其一,视*的数目,可以责罚其家双倍以偿国库。严重者,可至抄家。其二,凡有贪渎,也不必尽杀之。若为‘后来人戒’,与其杀之,似不如辱之。此臣之陋见,合适与否,请主公裁决。”

洪继勋看过,提着条呈,问潘贤二,说道:“第一条倒也罢了,抄其家、没其产,自然是肯定的,不必多说。第二条,‘杀之不如辱之’,作何讲?”

自从战后,潘贤二只在几次大规模的宴席上见过邓舍。邓舍从没召见过他。甚至,此次的改编山东旧军事宜,邓舍也没让他插手。——,潘贤二本在枢密院任职,这是他分内之权。所以,他很是疑惑,坐立不安。

当察罕来袭,邓舍亲自点将,令他配合高延世、李子繁出驻泰山,担任接应泰安的重任之时,他还窃喜不已。以为自此之后,便可得到邓舍的重用了。却不料,战事才过,即遭受到了等同闲置的待遇。

他猜测,莫不是因为邓舍认为他在此战中毫无功劳,故此失望了么?

但是,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久前,他借助高延世的口,把他曾经建议赵过、高延世两军放弃华山、泰山,先取济宁、断察罕粮道的计策告诉了邓舍。据高延世说,邓舍当时先是悚然一惊,继而沉思,随后面带赞赏之色。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分明是表示认可,乃至褒奖的。却又为何,不肯给他实权呢?

潘贤二百思不得其解。

便在前几天,他听说了莱芜*之事。也听说了邓舍为此,多次召见重臣,商议讨论。可见邓舍对此的重视。他也略略听说到了一点邓舍打算对此作出的处置。他直接地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就闭门不出,反复思量,仔细斟酌,处心积虑,拟出了以上的两条计策,并主动挑选了一个邓舍有空的时候,巴巴地送来府上。

一来,展现他的才智。二来,也好借此见一见邓舍,试探一下邓舍的心意,看究竟是为何不肯给他以实权。——他在条陈中,不肯把第二则“杀人不如辱人”写清楚,只简略地一提。用意也正在此。写清楚了,邓舍说不定就不见他了。只是,他没料到,邓舍却也把洪继勋给召来了。

他对洪继勋非常忌惮,收敛心神,毕恭毕敬,答道:“主公、洪先生,所谓‘杀之不如辱之’。臣、卑职是这样想的。

“贪渎重罪,固然法不可恕。但是一杀了之,未免太过轻易。臣以为,何如专门另办一户册,其上专录贪渎者之子女、族人名。凡名入此册者,赋税加重,不得入仕,形同贱户。是一官贪,则其子子孙孙,千秋百代尽皆为贱。日受乡人之白眼,夜则翻转而难眠。较之杀之,岂不更快?”

洪继勋抬头看了邓舍一眼,邓舍也恰好抬头去看他,两人视线相对,心中不约而同,一个想:“真毒辣计也。”一个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把贪官抄家、流放,将其家人打入贱籍,前朝并非没有例子,但是却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个朝代,专门给贪官的子女另外办理一个民籍的。千里为官为何?有的为财,有的为名,也有的为抱负。但有个共同点,读书人读书为官,有谁不是想要为光耀门楣的?当成贪官,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而“流毒百代”,殃及后人,永世不得翻身。让后人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这是某某贪官之后,贱籍之民。”是够狠辣的。

邓舍不由想起了洪继勋对潘贤二的评语。

便是在前些日前,从高延世口中,得知潘贤二的“泰山奇计”后,邓舍甚为惊奇,想要将之提拔重用,先找来了洪继勋,询问一下他的意见。洪继勋说道:“潘贤二此人,卖主求荣,不义之徒。”

邓舍也对潘贤二卖主之事甚为警惕、并且反感。只是,他说道:“此人确有才智,不用可惜。”

洪继勋大不以为然,说道:“其人虽有才智,然,臣观其用计,多好行险,重权谋术数。好行险,则人必阴,阴则难知其心。重权谋,则人必狠鸷,狠鸷则难测其志。既难知其心,又难测其志。此虎狼之徒是也。或可在临险境、当雄敌之时,用之以为出奇,却绝不可在平时重用。”

邓舍权衡再三,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此时听潘贤二的两条计策,果然与“狠鸷”二字极其相符。奈何其策虽狠,其人难用。

潘贤二兀自不知,妨碍了他升迁之途的罪魁祸首便是洪继勋,也不知邓舍已给他下了“其人难用”的定语。这会儿,见邓舍与洪继勋眼神交换,都是一副惊奇、激赏的神色,心中还沾沾自喜。

他越发作出一副恭谨的姿态,又补充说道:“《汉书》云:萧何为沛主吏椽,‘文而无害’;隽不疑为吏,‘严而不残’。是夫治国之道,首要‘慎刑’。*虽恶,多不及死。若因其贪渎,更至一族诛。固然大快人心,可是主公却难免会因此而落下‘废文而害、严酷而残’的名声。

“昔日,诸葛武侯治蜀以严,却无有残酷恶名。魏武严刑峻法,虽其本人,触法亦不姑息,‘削发以代之’。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好杀之毁。主公博览群书,料来对这些故事,断然不会不知,……。”

洪继勋面色一沉,打断了他,怒声斥责道:“怎么?你以为主公没有读过《汉书》么?”

这话从何说起?真是无妄之灾。潘贤二惊骇得面容变色,滔滔不绝的话语顿时收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说道:“臣,……,臣,臣实无此意。臣,臣,……,臣罪该万死。”

他本闻听邓舍好读《汉书》,故此特地引用了《汉书》里的句子来作论据。却哪里知道,洪继勋对他的讨厌,已近乎根深蒂固。

这种讨厌,不仅是讨厌他的为人、不忠,卖主求荣。往深层里说,洪继勋与潘贤二这两人,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类似之处的,比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此,还更带有一点同性排斥的讨厌。

潘贤二磕头不止。邓舍挥了挥手,说道:“你起来罢。”问洪继勋,“先生以为此两策如何?”洪继勋道:“‘天根自我民视’。将贪渎官员的子女、族人打入另册,便好比将贰臣打入《奸贰传》。此诚良策。”

邓舍瞧了一眼潘贤二,见他人虽站起,仓皇之色未去,脸色苍白,汗出如浆。笑了笑,温言说道:“你此议甚好。为贪官的子女、族人另行编订册籍之事,你可与左右司商量一下,具体的细节就交给你来办理吧。”

潘贤二闻言而喜。先是大惊,如今又是大喜。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站立未稳,又跪拜在地,叩首领命。

这个人虽不可重用,但是适当的、时不时地用一用还是必须的。要不然,长久弃之不用的话,必定会导致其心生怨望。再到需要其出力的时候,没准儿就会消极怠工,乃至重演其出卖潘诚的一幕。

这也可算是用人的一种方法。

潘贤二问道:“不知此册,主公打算定以何名?”

邓舍微一沉思,道:“便以‘贪’户名之。”教潘贤二先行退下,待他走远,笑对洪继勋说道,“此人若用之得当,却也不失汉之陈平一流。”洪继勋哼了声,问道:“主公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邓舍乃出示赵过密奏给他观看。

洪继勋坐在案前,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对邓舍召他前来之意,已经了然,却不先作讨论,而是端放姿态,正襟危坐,严肃地问出了一句话。邓舍不禁为之愕然。窗外天空阴沉,雨也下的更大了。渐如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