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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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宴中

邓舍的第三杯酒,不敬文华国,却敬洪继勋。

这个举动,不但出乎了姬宗周、颜之希等人的意料,更也叫洪继勋没有想到。本来很安静的堂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姬宗周不动声色地瞟了洪继勋一眼,见烛光跳跃,映在他的脸上,阴影与光亮变幻交错。

洪继勋没有接邓舍手中的酒杯,他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朗声说道:“坚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

“当察罕之来时,其势也汹汹,山东震动、益都惊恐。要没有主公身处险地而镇定自如,临危不惧且指挥如意,即便有十个臣,怕也难挡察罕一击。论此战之功,臣岂敢与主公相提并论?又且,益都此战,臣不过出了三两的计谋,要论败敌取胜,临阵杀人,却还全是诸将的功劳。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这一杯酒,臣愿敬与主公,并及诸将。”

“先生何必多辞?

“昔日,汉高定鼎,封赏功臣,以张良万户,萧何八千户,其虽文臣,功皆居诸将之首。诸将都很不满,自以为披坚执锐、攻城略地、劳苦异常,偏为何功居张、萧之下?张良倒也罢了,可算运筹帷幄;萧何又有何功?竟能为功臣之首!乃寻汉高说理。汉高又言道:

“‘诸君知猎乎?知猎狗乎?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今以我海东论之,今以此战论之,则先生临机决策、决胜千里,可谓我之子房。姚公镇海东,保我之后方,供给馈饷,不绝于道,可谓我之萧何。文平章连数万之军,大败察罕,全我齐境,可谓我之韩信。你们三个人,是为此战的‘功人’。至于赵、佟、张、刘、李、毕、杨、郭诸将,‘能得走兽’,虽立些功劳,‘功狗’罢了。

“这杯酒,非先生饮不可。

“又,自永平起兵以来,先生与我相助大矣!人皆见之。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双城的地图,则我无辽东。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平定高丽的计策,则我无海东。这一次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先生坚持固守益都的谏言,则我也不会保有齐地。先生之功大矣!先生之功全矣!海东谁能相比?

“因此,这杯酒,不止为敬先生此战的功劳,更为敬先生一直以来的功高劳苦!”邓舍话语诚挚,情深意切,说完了,又转过身,问堂上诸人,道,“诸君,你们来说,这杯酒,洪先生该不该喝?”

数十人的堂上,又从窃窃私语、转入安静无声。赵过首先出席,跪拜地上,将酒杯高举过头,说道:“诚如主公所言,洪先生功高过人,此杯酒,非先生饮不可!下官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文华国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往邓舍与洪继勋的面上看了又看,也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也随即跟着跨步出位。

他不比赵过,官职与洪继勋相差不大,算是平级,因此没有跪拜,只走到洪继勋面前,也是把酒杯端起,伸手拍了拍洪继勋的肩膀,大笑道:“洪先生,俺也斗胆,与主公共劝。就请你把这杯酒喝了吧!”

他们两个一带头,文如姬宗周、颜之希、章渝、罗李郎,武如张歹儿、邓承志、郭从龙,也纷纷都是或者端酒,或者跪拜,皆高声说道:“臣等亦然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偌大一个堂上,跪倒一片,只邓舍、洪继勋、文华国寥寥数人站立其中,犹如鹤立鸡群。红烛高烧,堂外夜色渐深。有风从北而来,卷动竹林、梅树,时有幽香袭入,连带寒意冷冽,刺骨冰凉。

刘果坐的位子,距离堂门不是太远,他穿的也不甚厚,被风一吹,险些打出个冷颤。不过身上虽冷,他心中却是欢喜,跪在地上,想道:“知道主公看重洪先生。却不料,竟看重到这等的程度!”

邓舍面带笑容,看也不看跪下的众人,只注视洪继勋。洪继勋默然片刻,端起酒,说道:“既如此,主公厚爱,臣虽惶恐,不敢再让。”一饮而尽。

“哈哈!”

邓舍也陪着把杯中酒饮下,右手拿着酒杯,左手往下一甩,倒抓住了袍袖,向诸臣示意,说道:“先生杯酒既饮,诸君,起来吧。……,三杯酒罢,夜宴开始!”吩咐管事,“教堂下的歌舞唱起来、跳起来!……,诸位,这些歌姬舞女,可都是原先专从高丽带来的。统统经过精心的调教,技艺非凡!寒冬过后,必有阳春。此战中,大家都辛苦了。今夜,不醉不散!”

乐声起,歌舞作。诸人皆起身归席,轰然应诺。

邓舍拉住洪继勋的手,笑道:“今夜不醉不散,可不只是说诸将,先生也要如此!……,刚才只敬了先生,没顾上别人。两个月的鏖战,不分文武,都很辛苦。来,来,先生与文平章一起且陪我,再去与诸公敬酒!”

不等洪继勋答话,他把酒杯交给侍女,一手扯了洪继勋,一手扯了文华国,先来到左边席位,给诸将端酒。文华国之下,头一个就是赵过。

邓舍与他不必多说些什么,只教酒杯斟满,连着敬了两杯,笑道:“好事成双。阿过,你守华山,与王保保激战月余,以少敌众,力保防线不失,避免了王保保与察罕连军一处,对我益都功莫大焉。

“……,长白山一战,见战不利,又敢于果断决策,间道撤军,提前与文平章会师,不但保全了我数千百战余生的精锐不致覆灭,更又壮大了援军的声势,一方面使得长白山防线更加安稳,一方面又对益都的察罕造成威胁。察罕之所以如此快的就主动撤退,此中也是有你的功劳。

“种种用兵的手段,可圈可点!我心甚慰。不过,如今察罕虽退,战事却不能算就此停歇。可以预见的将来,必有更加惨烈的激战。两句话送给你: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需得再接再厉!”

赵过恭声应道:“是。”

邓舍点了点头,叫他坐下,自又去给下边诸人敬酒,走没几步,转过头,又像是临时想起似的,随口说道:“阿水近日学会了做一种新粥,据说来自咱们的老家。我尝了几次,以前虽没听说过,但还真是颇有你我小时候经常喝的那种羹汤的味道。待会儿席散了,你不必急着走。我已经吩咐阿水,多做点,好拿来醒酒。你也留下来尝尝。”

“是。”

交代过赵过,下一个敬酒的对象本该是佟生养。按说,他的军职较之张歹儿还是有所稍低,但因与邓舍有义兄弟的关系,所以座次反而在张歹儿之前。不过,邓舍来到他的席前,却没有停步,只微笑说道:“你我兄弟,自家人,端酒不端酒,反显得见外。‘先公而后私。’待会儿你也留下来,等席散了,我另外备的有家宴,咱们再好好痛饮!可好?”

佟生养自无不允。不但答应,还很高兴。长白山一战,他获遭败绩,本就正忐忑不安,唯恐邓舍当着群臣的面训斥他。邓舍虽没给他端酒,但却肯留下他参与家宴,他的不安顿时为之一空,放松了许多。恭恭敬敬地站着,目送邓舍往下一个席位。

再往下,就是张歹儿了。

邓舍先不急着给他敬酒,带着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多时,放声大笑,说道:“当日我赐你铁枪,红脸儿,却不料你竟有今日之功!仅仅以数千健儿,五百里长驱,先取莱州,再破敌围,而后驰援益都。除了势如破竹之外,真没有别的词儿可用来形容你。……,满饮此杯!”

张歹儿谦虚不敢,对文华国笑了笑,再向洪继勋微微颔首,仰起脖子,一口饮尽。

邓舍以主公之尊,给臣下端酒,礼遇非常。能受此礼遇的臣子,自然不会有太多。接下来,诸将大多只得到了温言抚慰,受到敬酒待遇的,只又有郭从龙等几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将校。只不过,却也都是一杯到底。没有人能像赵过,竟然能得到敬酒两杯的殊遇。

转了一圈,来到使者席位。邓舍先与汪河、孟友德叙谈几句,话锋一转,点名傅友德,笑道:“傅将军,坚守益都之战,你为本王出力不少。先是有地道战,后又有突围袭敌。更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要单论战功,比较勇武,尚在李、毕之上。”从侍女手中取了酒壶,亲自把酒杯斟满,道,“我敬的最多的,是阿过,两杯酒。你,三杯饮净!”

汪河、孟友德都是脸色一变。

汪河转过脸,神色古怪,瞧了孟友德,又瞧傅友德。孟友德干笑两声,说道:“在下等本是奉主公之命,来晋见大王的。适逢察罕犯境,我两国同仇敌忾,虽聊助有些许的绵薄之力,怎敢当大王这般的礼重?实不敢当之。……,傅大人,还不快向大王致谢?酒,就免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非饮此酒,不足以表本王之心意。”

“如此,便只饮一杯。”

“也不行。为何本王要敬傅将军三杯?却是有名堂的。”

“愿闻其详。”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家主公,虽为两国。但是察罕,彼鞑虏之种,是为我汉人之共敌。这头一杯,敬的不是傅将军,敬的是我汉人英雄!”

这顶大帽子一扣下去,孟友德连道不敢,却还是力辞,不肯叫傅友德去饮。文华国恼了,哼道:“我家主公敬傅将军是英雄好汉,你却在这边如此推推拖拖,十分的不够爽利,是不识抬举?还是嫌俺这酒不好?”

没奈何,孟友德只得松口,却还是坚持,道:“只此一杯。”傅友德起身,端起头一杯,一饮而尽。文华国问道:“却不知主公第二杯酒为何而敬?”

邓舍笑道:“傅将军助我海东守城,全我益都一地。这第二杯酒,是为益都百姓而敬。”孟友德呆了呆,说道:“保全益都不失,全赖大王与海东俊彦之力。在下等不过是个外来的使者,何敢贪功?”

要说,别国的主公亲来敬酒,这传出去,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脸面,是件好事,助长了西汉的威风。孟友德却为何一再托辞?不是因为其它,正是缘由邓舍近段时日以来,对傅友德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亲近。

他与傅友德同住一处,对邓舍有意拉拢傅友德的举止岂会不知?如若傅友德果真被邓舍拉拢了过去,那眼下的敬酒就不是给西汉脸面,而是耻辱。使者派出去,就相当主公的代言人。没把任务完成,反而被外国给拉拢了过去。这算什么事儿?是在向全天下表明,陈友谅不如邓舍么?

洪继勋说道:“功劳者,有利百姓为功、辛苦办事为劳。现今益都城中,坊间百姓早已传遍了傅将军地道破敌、临阵斩将的事迹。可谓对我益都,有功、且有劳。孟使,何必苦苦推辞?傅将军,请!”

“这,……,万万不行!傅大人,……。”

文华国又焦躁起来,叫道:“我家主公自敬酒与老傅,又不是给你。你作甚一再从中搅和?岂有此理!”

边儿上的汪河,嘿然笑道:“文平章言之有理。”

他不是没有看出邓舍的用意,只是朱元璋与陈友谅不和,而朱元璋又与邓舍同为宋臣,他自然对此乐见其成。轻巧巧一句话,煽风点火。孟友德情急上来,伸手去掩案几上的酒杯。没等他掩住,傅友德已端了起来,道:“洪大人之赞,愧不敢当。殿下的厚意,不敢推辞。”又是一饮而尽。

“傅大人,你!”

邓舍冲孟友德笑了笑,第三杯酒亲手端起,递与傅友德。孟友德忍住怒气,问道:“敢问大王,这第三杯酒,却又是为何。”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这第三杯酒,倒没什么好说的。纯为我想敬与将军。请饮。”

什么是“纯我想敬将军”?赤裸裸的招揽!孟友德面色大变,眼睁睁看着傅友德接过酒杯,听他说道:“殿下厚意,不敢推辞。”再又一饮而尽。

邓舍击退察罕,虽不算大胜,但须知察罕自起兵以来,罕有败绩。海东能在这一场长达两个月的鏖战中,把他逼退,已经堪为了不起的成就了。其间,邓舍的临危不苟,海东群臣的文谋将勇,都给傅友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为重要的,他通过这段时间,耳闻目濡,了解到了邓舍仁厚爱人,但凡用人,必不计亲疏,有才就重用的宽阔胸怀。

傅友德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早先在李喜喜的帐中,锋锐为诸军冠。李喜喜败后,辗转明玉珍、陈友谅麾下,却一直不得重用。本就郁郁寡欢。如今,既见到海东的势力,又了解了邓舍的为人,为荣华富贵也好,为实现抱负也好,他对邓舍的招揽当然求之不得,不会对此表示拒绝。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邓舍有意再三挑拨他与孟友德的关系,包括不避孟友德之面,对他一再示好。这其实也是断绝他后路的做法。傅友德本来就不得陈友谅的重用,出使了一次益都,却别样得到邓舍的青睐。试想,即便他拒绝了邓舍,待返回江都,孟友德会不向陈友谅密报么?陈友谅得知后,又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要说傅友德犹豫过没有?倒是还真犹豫过。有过两次。先前是犹豫海东会不会胜,察罕退走后,他又犹豫他留在江都的家眷。

他从军很长时间了,虽没娶正室,姬妾还是很有一些的。得他宠爱的也有。他要是投了海东,姬妾们肯定只有留在西汉。陈友谅的性格,睚眦必报,一怒之下,十有八九会把她们悉数砍头,要不就发配给披甲者为奴。偶尔一想,还真有些不舍。但是话说回来,妻子岂应关大计?功名只有马上得!为了功名与雄心,这些,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开宴至今,邓舍酬劳了功臣,收服了傅友德。若说前者还是带有些勾心斗角的意思,后者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他见傅友德饮下第三杯酒,大喜过望,丢了洪继勋、文华国,探过席位,抓住傅友德的手,笑道:“我与将军相识的时日虽浅,但是我却可断言:将军绝非池中物!走,与我回去主席,咱们再把臂痛饮,不亦快哉!”

傅友德当然不是池中物。自来到这个时代,傅友德更是邓舍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历经两个月的水磨功夫,千方百计,百般示好,连离间计都用出来了,终得良将相投。他高兴的不得了。

也许,此举会引起陈友谅的不满。但是“远交近攻”,陈友谅离海东的地盘远得很,他再恼怒,暂时也是鞭长莫及。并且,邓舍更可以大胆地断定,只要中间有朱元璋在,只要朱元璋与陈友谅的战事不停,别说拉拢走一个傅友德,即使连孟友德也留下,又能怎样?陈友谅也是一个堪称雄杰的人物,有着雄图大略,为大局考虑,为合纵连横,面对日渐强盛的朱元璋,为得到海东的联合,也只有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真到了那个时候,海东该怎么做,是否与他联合,自然再视局势而论就是。

换而言之,邓舍留下傅友德,看似得罪了陈友谅,其实与大局无妨。

同时,再从另一方面考虑,邓舍这么做,其实也是对朱元璋的一种示好。汪河等人为何来益都?还不就为的向海东示好,以图结盟?邓舍留下了傅友德,等同变相拒绝了陈友谅。整个过程,汪河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他回去,给朱元璋一说,朱元璋对海东的印象,自然便有不同。

那么,就目前来说,邓舍虽有此用意,究竟是否真心想要与朱元璋交好?并不重要。现在需要的,就是给朱元璋一个好印象就行了。到底陈友谅离海东虽远,朱元璋的地盘却离益都不远,而且更要紧的,他的地盘离察罕也不远。在面对强敌察罕的时候,能多得一份助力,当然比少得一份为好。又而且,示好朱元璋,实际上还与张士诚有关。张士诚也临近益都,只不过,这牵涉到了日后的外交,现下倒是还不需多言。

拉拢一个傅友德,既得良将,又关系日后的合纵盟友。一举多得。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抬眼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