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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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粮道

海东初次的攻城,直到入夜方才宣告停止。

两方的伤亡都不小,各有一百多人。益都是守方,相比之下,吃了点亏。邓舍鸣金收兵后,诸将归营,依照惯例做战后之总结。攻城的时候,邓承志的表现很抢眼,邓舍非常高兴,缅怀左车儿之余,狠狠地夸奖了他一通,向左右将校说道:“此我之黄须儿也。”

诸将都说:“虎父无犬子。”

邓舍喟然感叹:“惜车儿不能见。”可惜左车儿看不到了。当即传命,赏邓承志银饼、明珠,并赐战旗。

邓承志现任辽左金、复州翼元帅府元帅,此一职务原本乃左车儿担任的,左车儿战死,邓舍特别开恩,转由邓承志接任。本来多有将校不服,视之为“纨绔”,以为全靠左车儿的余荫,经此一战,人人心服口服,对他不由另眼相看。

邓承志道:“今日之战,孩儿虽侥幸先登城头,实非孩儿之功,皆赖诸位将军用命,并及士卒奋勇。父王赏赐,愧不敢当,愿分与金州将士。明日之战,孩儿请为先锋。”居功不自矜,很有礼让的风范。

邓舍大喜,连道了两个好字,说道:“便如你所请,来日之战,就由你金州军打头!”

邓舍用人,向来只看贤愚。邓承志名为金、复州翼元帅,实则本来之军权,多为麾下老将控制。如今得邓舍此言,等同彻底落实了他翼元帅的身份,从此之后,他就是名正言顺地一翼军队之主将了。

次日一早,海东军又再攻城。益都城池到底坚固,激战半日,依旧不能破之。从第三天起,邓舍改变了战术,不再每日都攻,而是隔一天打一次,也不再只拘泥白昼,包括夜攻在内,也发动了一两次。

赵忠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随着战事的越演越烈,淅沥沥的细雨,也开始下个不停。

虽然雨小,初时对攻城的影响不大,但时日一久,地面难免泥泞,城墙湿滑,逐渐不利攀援。并且天气潮湿,火铳等物也好多用不成了,更别说火攻,愈发难以使用。这攻城战,不能用火攻,就等于少了一大利器。而且城外有一些地方,地势较低,营中积水,行走、屯驻不便,短时间内,士卒还可忍受,时日若长,雨水如果一直不停的话,必有怨言。

战局获胜的天平,似乎缓慢地在向着益都方向偏移。好在,这几天里,山东各地的军马基本没有来援的。除了三两支小部队之外,凡屯有重兵的所在,比如济南刘珪、高唐王达儿等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益都城头。

田家烈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登城观阵了。接连派了三四个信使往去河间府,王士诚一直没有消息。他好几天不曾闭眼睡觉,自前日起,海东军射入城中的书信,忽然有了个转变,不再用邓舍的语气,而改用了小毛平章的口吻,且信中的内容,也从招降转向了造谣。

就其信中所讲,王士诚已然被其擒获,不日便可运至城下。若城中文武知趣早降,尚可免死,执意顽抗者,待城破之日,则必满门抄斩。语气一天比一天酷烈,只差“屠城”两个字没有威胁出来了。

当然就田家烈来说,他是绝对不相信海东所讲之话的。

王士诚带的军马有一两万人,纵然变生不测,足有自保之力,岂会轻易落入敌手?就算他果然被擒,为何济南等地却没有投降?前日还有军报来说,援军不日就至。很明显,邓舍此计,无非在造谣言、以动益都军心。

可是,他不信,不代表军中士卒不信,谣言止于智者,智者没有几人。三人成虎。就连些中级的将校,也渐渐对此半信半疑了。

守城,关键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有必援之军,方有必守之城。一旦陷入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状态,那么,困守城内部队的军心士气必然日久生乱。田家烈遥望东南、又转望西南,济南等地的援军怎么还没到呢?

“田大人。”

“哦,续元帅,你也来了。”

“刘珪怎么回事?每次咱们催他,他都说援军将至。到现在却还迟迟不见!”

田家烈默然无言。尽管他多日不曾好生休息,精神十分亢奋。济南距离益都不是太远,刘珪的援军要来,早该到了。是呀,却为何至今迟迟不见?此中的原因,田家烈早有分析。不外乎眼见强敌压境,又兼群龙无首,所以自保观望而已。但他不愿把自己的判断讲出来。

“刘珪老行伍了,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所谓不动则已,一鸣惊人。”

“围城五六日,城中谣言四起,军中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对了,田大人,往去河间府的信使,今日有没有大王的回信送来?”

“没有。”

“这该如何是好?”

“将乃军中之心。元帅身为一军之主将,大王把坐镇益都的任务交给你,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彷徨犹豫呀!元帅,‘如何是好’之类的语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田家烈指了指城下,胸有成竹,道,“城围至今,不但我军士气不振,海东军筑营雨中,依吾看来,彼之军心,更不如我军。我的破敌之计,或正该用在此时了。”

“何计?”

两人说话间,忽闻三声炮响。诸人一惊,以为邓舍又要攻城,却见城下营中,敲锣打鼓、旌旗飒飒,数百军卒簇拥着一人骑马奔出。那人年岁不大,十来岁,端坐马上,冒着降雨,绕城一周。一边走,一边有大嗓门的传令官高声往城上喊话。

续继祖道:“小毛平章又来招降。”

也是从前天起,邓舍开始用小毛平章亲自出营喊话,招降益都军校,每天两遍,雷打不动。随在田家烈左右的章渝,皱了眉头,插嘴说道:“邓贼此计,端得狠辣。”可不是狠辣?益都乃毛贵打下来的,王士诚尽管自立为王,名义上依然小毛平章的下属。一省之主来招降,降还是不降?

要换了别人,田家烈也许还可以出头露面,大骂回去。骂小毛平章行么?即使如今彼此敌对,军中不少毛贵的旧部,像高延世,没有毛贵的赏识,哪儿有他的今日?且,小毛平章又是个小孩子,怎么去骂?要骂,也只能骂邓舍。

无奈何,只得随他。他说甚么,诸人听甚么就是。

田家烈使个眼色,章渝整了整衣冠,清清嗓子,迈步往前走了几步,扶着垛口,大声道:“海东邓逆,本为马贼,似仁实奸,性比老瞒。欺世盗名,万夫所指。不以为愧,沾沾自喜。以奸猾之计,诓骗我主,取我平章。小毛平章,年只十余,今陷其手,吾心忧愤。明言相告,彼尔竖子,今我平章既陷你手,敢不善待,来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回骂,骂了邓舍一个狗血喷头。

他那边痛骂,这厢续继祖与田家烈继续接着话题,往下细说。

“田大人的破敌之策,请问为何?”

“海东军来五六日,吾观其辎重,来时带的并不多,料彼粮秣已将用尽。这两日,多有东来的车队,络绎不绝,如吾猜的不差,必为其后续之粮饷。早先,吾曾与元帅商议,待时机成熟,不妨遣一上将,引军抄彼粮道。今其时也。”

“城围甚严,且有女真骑兵环伺城门左右,大人之计虽妙,抄袭粮道的军队却怕难以出城,如之奈何?”

“人多难出,人少可也。”

“噢?”

“吾观敌阵多日,海东主力大多屯驻东西两门间,邓贼放在我南北两门间的兵力并不多。连日阴雨,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元帅可先选一将,诈出东、西城门,以之吸引住邓贼之视线,然后再选一将,走南北城门,不须率多人马,数百足矣,趁乱出走,定可成功。”

“我记得田大人前番说,欲劫贼粮道,需三千精锐。现在又说数百足矣,够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吾前番说时,未曾下雨,故此需要三千。如今阴雨绵绵,已有数日。城外道路少有石板,早就泥泞不堪,邓贼的粮车载重多,肯定行走艰难。我用骑军,灵活机动,大占便宜,因而数百足矣。”

“如此,何时动手为好?”

“事不宜迟,便今夜即可。打一个胜仗,也好振奋下军中士气。”

续继祖思忖了下,表示同意,转顾身畔,问道:“诸位,孤军出城,抄其粮道,是极其危险的。你们谁愿往之?”

陈猱头挺胸而出,步子还没跨出,衣襟被人一带,前后脚险些拌在一处,摔倒地上。他大怒扭头,见拽他之人肩缠绑带,腿裹棉布,拖着根乌黑马槊,好像见了什么好东西怕人抢似的,目不斜视,跃步跳出,冲到了他的前头,挺胸抬头,叫道:“俺愿往之!”却是高延世。

“高将军?……,此行责任重大,危险重重,你身上有伤,如何去的?”

高延世摆开马槊,当着诸人的面,在城头上舞动一回。步伐矫健,虎虎生风,浑不似有伤的模样。

他雄赳赳、气昂昂,慨然道:“一点小伤,算的甚么!当日俺随毛平章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连中鞑子四五箭,不也轻轻松松砍了那老董的头么?”说完了,趁人不注意,悄悄拿手揉了揉腿上的伤处,疼的他后背直冒冷汗。

董老贼,即董抟霄。亦曾为义军名将之一,以儒生起家,转战各地,颇有功名。至正十八年,并与其弟董昂霄,一起战没毛贵军中。

抄袭粮道,非勇将不可为之。续继祖看了看诸将,目前城中众人,也只有陈猱头与高延世合适。陈猱头,他不舍得派,万一战死,损失太大。数来数去,还就高延世合适。他微一沉吟,许了高延世的请命,说道:“高小将军真豪勇也。不亏今之罗士信。这样吧,本帅再调刘果与你之副手。陈猱头,……。”

“在。”

“今夜五更,先由你率军出东西城门佯动。”

“喏!”

“高延世、刘果。”

“在。”

“即刻下城,返去营中,选精悍五百人,无论盔甲、抑或兵器皆用黑色漆之。也是今夜五更,待东西城门外大乱,你二人即趁乱出城,寻机抄彼粮道。若成,则等我军获胜,头功就是你们两个的!”

“誓不辱命!”

高延世接连在郭从龙手下吃瘪,大约因为心理作用,近日里,觉得军中将校士卒们瞧他的眼神都有不对,似乎带了点不屑与嘲笑,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既抢着出城抄粮道的重任,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咬紧了牙关,发誓一定要胜利完成任务,重新夺回益都骑军第一将的光荣名誉。

——

1,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

至正十八年,二月,“癸酉,毛贵陷济南路,达鲁花赤爱的死之。河南行省右丞董抟霄与毛贵兵战于南皮之魏家庄,死之。

“董抟霄将赴长芦,谓人曰:我去,济南必不可保。至是济南果陷。抟霄方驻兵南皮县之魏家庄,适有诏拜抟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贵兵已至,而营垒犹未完,诸将谓抟霄曰:贼至,当如何?抟霄曰:我受命至此,当以死报国耳!因拔剑督兵以战,而贼众突至抟霄前,猝问为谁,抟霄曰:我董老爷也。众刺杀之,无血,惟见有白气冲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闻,赠抟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国公,谥忠定;昂霄礼部尚书,追封陇西郡侯,谥忠毅。

“抟霄早以儒生起家,辄为能吏。会天下大乱,复以武功自奋,其才略有大过人者;而当时用之不能尽其才,君子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