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时,邓舍险些拔剑杀了颜之希。会面后,又记挂颜之希的侄女,给她送来两个侍女。这反差太过强烈,颜之希抬头看天,搔首无言。
他对此会有何看法,是否会因此对邓舍更多了一些了解,不得而知。但是,他投靠邓舍却是货真价实的。命小厮收下侍女,交给后院的颜淑容后,他即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朋访友,四处奔波。
益都士子里,有三个人最有声望。人称“三友”。
一个叫做鞠胜,一个叫做国用安,一个叫做李溢。鞠胜与国用安乃益都本地人。李溢则算个外来户,利津人,不过寄寓益都已有多年。国用安与李溢的家族,皆世宦书香人家,累世有清名。鞠胜与他两人不同。
鞠家本为盐商,家世豪富。他少年游侠,年十五,学骑射,有小成。年二十,折节读书。红巾入山东,毛贵与王士诚先后杀了不少的富家,益都豪门十损七八,鞠家之所以能免于难,全赖姬宗周。姬宗周任蒙元官时,与鞠家有来往。鞠胜走通了他的门路,主动献上半数家产,并及他家原有的沿海盐场,从而得以保全性命。
从他的阅历就可以看出,他与益都红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并且,在益都三友中,他与颜之希的关系最好,相交甚深。因此,颜之希首先就去找的他。
颜之希到的鞠府。不等开口,鞠胜劈头盖脸,就先嚷道:“颜兄!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门乱走。不知祸事临门了么?”颜之希诧异莫名,问道:“以柔,何出此言?”以柔,是鞠胜的字。
鞠胜冷笑道:“昨日,海东燕王去见你。你们两个从下午谈到薄暮,都说了些什么?”
邓舍昨天去颜府,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罗国器、毕千牛等数人轻骑随从。这才过了一夜,鞠胜怎么就知晓了?颜之希大为奇怪,问道:“昨天燕王去我家,并未声张。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俗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你与燕王闭门深谈,都讲了些什么?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鞠胜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目光灼灼,如见烈日。他有个习惯,每逢欢笑、抑或发怒的时候,眉毛都会往上扬起,眼睛再一睁大,越发衬得逼人耀眼,不可直视。
颜之希微一闭眼,不与他对视,调笑道:“大眼儿,目光灼灼,宛如贼子。”端正神色,正容说道,“吾此来正为此事要与你商量。且入室内,然后密谈。”
两人牵手入得室内。
鞠胜打发了侍婢出去,吩咐看紧门户,无论谁人,一概不得妄入。布置妥当,他与颜之希分别落座,说道:“古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兄长有何要事,需要密谈?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之希却不先说,追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燕王昨天去了我家?”
“从你家小厮口中听说。”
“我家小厮?”颜之希一怔,继而大怒。
鞠胜细细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原来,鞠、颜两人交好,他两家的奴仆也多相识。却是今晨颜家的小厮外出买菜,路遇鞠家的小厮,两人说了会儿话。颜家小厮卖嘴,把燕王来访的事儿当作荣耀,吹嘘给了鞠家小厮。鞠家小厮回来,又转述给了鞠胜。故此,鞠胜才会知道的这么快。
颜之希坐不住,霍然起身,道:“以柔,你且先等片刻。待吾回去,稍后即来。”
鞠胜似乎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事儿,并不拦阻。颜之希心急火燎,嫌走路太慢,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借了鞠家的一头走骡,赶将回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返回鞠府。鞠胜问道:“怎样?”
颜之希轻描淡写,道:“多嘴的东西,留不得。杖毙了。”
鞠胜一笑,道:“无妄之灾,即为此乎?却也好,有我家小厮相陪,黄泉路上他两个倒不寂寞。”便在颜之希来前,鞠胜也已将他家的那个小厮给杀了。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要放在战乱前,无辜杀仆或许还会有人管,现在有谁去管?
颜家与鞠家的两个小厮,一个多嘴,一个卖舌,因为日常仅有的这点可怜消遣,先后被杀。别说在益都,便是在这他这两家中,也只不过顶多引起了一点的涟漪。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彻底地忘记。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颜、鞠两人相对一笑。颜之希道:“常听人赞扬你敏慧,当真不假。既然你已经毙了你家的小厮,想必对吾今日前来的用意,定然早已清楚。是何意也?一言而决!”
鞠胜长身而起,慷慨说道:“益都贼寇,沐猴而冠。士诚,僭越称王,妄自尊大。号称扫地,仿佛匪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坐拥青兖膏腴之地,得山东渔盐之利,毫无振奋发作之气,苟安一时,不思寸进。
“主既如此,遑论臣子?昔日田垄村夫,今日赫然朱紫。何足云乎?益都人民,无不彷徨。人心思变,是天欲亡之。
“顺道者昌,逆德者亡。方今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闻燕王在海东,起初虽多有抄掠,辽东豪室多有破门者,然而自洪、姚诸公上位秉政以来,燕王颇能从善如流,改弦易张,优容士子,善待富家。与益都的恶政截然不同。
“士子者,国之腹心。富家者,国之基础。优容士子,即礼乐兴;善待富家,则尊卑定。燕王,诚明主也。”
他盯着颜之希,扬眉耀目,不可一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若欲效张松故事,则吾愿为孟达。”张松故事,讲的即西汉末年张松献益州与刘备一事。同谋者两人,一为*,一为孟达。
颜之希与他最为相熟,平素谈话,多有交心,晓得他负有大志,也了解他的性格,极有胆气。此时听他慨然应诺,颜之希却故作劝解,说道:“以柔,此事甚危,若不成,你我性命难保。千万深思,切莫仓促。要不,你再想想?”
“干大事岂可惜身!瞻前顾后,非丈夫所为。事成,共富贵。事不成,共入鼎镬。如此而已!兄长不必多言。”鞠胜少时游侠,如今虽年近四十,侠气不改当年,模样意气风发,言辞慷慨激烈。
颜之希大喜,说道:“以柔,真伟丈夫也!哈哈,与有肝胆人共事,快哉快哉!……,只是,你我两人尚且不足。要成此事,非得有守谦、邦杰参与不可。”
守谦、邦杰,分别是李溢与国用安的字。
鞠胜道:“守谦少言而精明,邦杰多疑且迟缓。要说动他两人,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是不可能的。兄长与燕王有过会面,不知燕王是何意思?”
“燕王心意,吾已尽知。大事自有燕王为之,你我等辈只需在关键的时刻,鼓唇摇舌、推波助澜,为燕王鼓吹声势,便算大功一件。至于燕王打算如何行事,他谋夺益都的计策是这样的,……,如此如此。”
颜之希把邓舍的计策,有所保留地转述给鞠胜。鞠胜拍案叫绝,道:“妙计,妙计!真妙计也!”
他却不知,颜之希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邓舍的真正计策。
有关怎样谋夺山东,洪继勋、姚好古总共给邓舍上过三套方案。经过连续多日的议论、推演,邓舍选用了最优的一套。而他告诉颜之希的,却正是被淘汰计划中的一个。颜之希道:“事关重大,需得机密。燕王此计,出吾口、入你耳,万不可轻泄。”
鞠胜怫然不乐,道:“兄长却把吾看成什么人了?你我相知,何必相疑?”
颜之希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以柔,你觉得守谦与邦杰那里,咱们该如何与之分说?”
鞠胜沉吟片刻,说道:“国邦杰胆弱,与他不可直言,且先不必理会,待时机到了,再拉他入伙不迟。李守谦嘴严,且有担当,可与谋之。如此,有你我四人,凭借兄长的名声,并及我三人的些微薄名,到时候振臂一呼,事必和谐。”
“以柔所言,正合吾意。”
他两人密议停当,当天下午,即联袂去寻李溢。
李溢话少,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然”、“喏。”在听了鞠胜转述的、又打了三成折扣的邓舍取益都之淘汰计策后,他当即取出笔来,痛痛快快地在生死状上签下了名字,交付颜之希收好。
“今日之生死状,必明日之功劳簿!”颜之希信心十足地这样说道。
三人击掌大笑。
不到一天的时间,颜之希即成功拉了三友中的两人入伙。事情进展之顺利与迅捷,甚至大出了他本人的预料。只能说,多亏了王士诚。或者说,邓舍选对了盟友。要没有毛贵、王士诚曾对豪门大户的杀戮,也不会有邓舍的见缝插针,趁隙而入。
颜之希与鞠胜、李溢盟誓已定,相别而去。
奔波了一天,颜之希虽然精神兀自亢奋,不觉得累,但是身体吃不消了。看月上柳梢,时至黄昏,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李溢家离他家不近,相隔了四五条街道。这时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路边的店铺热热闹闹。
穿过两条小巷,他转上一条宽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喧哗,急忙掉头去看。
见路人分开,三四骑招摇过市。当先一人,年岁不甚大,盔甲鲜明,衣袍灿烂,神采焕发,顾盼自雄。只见他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搭放马前。两三个锦衣绣甲的伴当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有人轻声询问:“好生跋扈!谁家少年?”
有认识的回答道:“并非城中少年,他乃大王手下出名的骁将,名唤高延世。年岁不大,已为千户。”行人纷纷赞叹。
颜之希微微一笑,心想:“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虽然骁勇,终究过眼云烟。可惜,可惜。”也不知他这感叹是为高延世而发,抑或为王士诚而发。他自转回去家去不提。
却说高延世。
他本河间路景州人。至正十八年,毛贵陷清州、沧州,路经景州。他那时才十五六岁,胆力过人,名闻乡里。毛贵听说了,征来军中,任为牌子头。不数年间,屡立功劳,到王士诚入益都时,就已经是千户了。
王士诚擒杀赵君用。
他又立下大功,单人独骑,独当一面,连斩数员赵君用麾下的悍将。事后论功,仅次陈猱头,位居第二。要说至少该升一级,换个万户坐坐。奈何他年少得志,脾气不好,飞扬跋扈,不知收敛。
毛贵在时,他就仗着毛贵之宠,顶撞过王士诚,不受喜欢。王士诚勉强给他了个副万户,没多久,又寻个错处,依旧降为千户。眼见陈猱头因此战的功劳,由万户跃居元帅,分镇一方。甚至功劳第三的王达儿,也被拔擢为元帅,分出镇守高唐。他却原地踏步,也无可奈何。
前两日,杨万虎约益都诸将出猎,他也在其中。
当时诸将一方为主,一方为客,都存了不相让、比比高下的念头。陈猱头提议,不妨赌个公道,看谁的猎物多,取前三名。失败者凑份子请客吃酒,宴席上获胜者高踞首位。杨万虎、郭从龙爽快答应。
比试的结果,郭从龙与高延世平列第一。陈猱头第二,杨万虎第三。
杨万虎乃步将,他步射极准,百发百中,骑射自然另当别论,不能同高延世、陈猱头这些骑军将校们相比。拿个第三,非常不错了。至于郭从龙,他自幼习武,步战亦精,马战亦擅。拿句套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高丽战后,邓舍论功行赏,郭从龙获高丽王,大功。连带他立的别的功劳合并一起,按奇功论,拔擢三级,现任千户职位。
郭从龙与高延世既并列第一,取前三名也就变成了取四名。武人本分,愿赌服输,约定请客的日子便在今天。陈猱头走去泰安,王达儿返回高唐,有职司的将校们各有军务,虽都留下了份子钱,显然没办法赴宴了。实际有空来的,不过七八个。
入夜不久,高延世等人来到。地方花柳陌,名叫红粉楼。
高延世留了伴当在外,翻身下来,随手抛了缰绳与一人,任由系马垂柳边,独自意气登高楼。临入楼前,他回首一望。夜空澄澈,不见云彩,远远处一弯新月,城头上数点明星。
——
1,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
“元代奴婢没有人身自由,他们归主人所有,‘与钱物同’。他们被主人任意买卖和赠送,生命毫无保障。主人杀死无罪奴婢,罚杖五十七。反之,奴婢杀主,一律斩首。主人犯了死罪,还可以用奴婢抵命。奴婢的婚配也由主人掌握。主人奸污奴妻,无罪;反之,奴奸主妻,处绞。
“奴婢的这种低贱身份和悲惨处境是元代封建社会中奴隶制因素的集中表现。而这种奴隶制因素则是蒙古早期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成分与汉族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残余的混合物。”
“在元代,蒙古中上层之家,每户占有十几个或几十个奴婢是平常的事。显贵之家,奴婢数百上千。色目人的奴婢、汉人勋臣大官家的奴婢,也为数不少。富贵人家蓄使一些奴婢,在当时成了一种社会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