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姚好古与王老德各去忙各的了。洪继勋陪着邓舍,往城外大校场而去。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办,讲武学堂按期竣工了。因为赵过引军在外,校舍的建筑由左右司与行枢密院联合负责,他们邀请邓舍前去视察。
邓舍等人皆便装轻骑,按辔徐行,出了市区,行十数里远,但见大校场边儿上拔地而起、矗立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学校。校园依山对水,比邻军营。往远处看,都是青绿的农田,无数的麦穗随风波动,望不到边际。
高丽山多地少,许多山上也多有开垦出来的梯田,一层层环绕着山体。邓舍勒住坐骑,极目远望,入眼皆绿。景色甚美。春风拂面,他不觉心旷神怡。
他问随行的左右司官员,道:“这校舍周边的农田,可已经买下了么?”
“方圆百亩,已经全部买下了。最外围的封锁线也已经建好。校舍外墙及护校河,近日内就准备开工建造、挖掘。”
买下校舍周边的农田,为的是封闭校舍。军校算是重地了,外人不能随意接近。建筑校舍外墙与挖掘护校河,同样为的更好封闭校舍。此外,还另有一个用处:外墙的建筑与护校河的挖掘,会按照正规城墙与护城河的比例,加以适当的缩小。讲课到攻守城池的时候,可以拿来现场模拟。
校舍在大校场的西边。众人继续前行,经过大校场的时候,里边传出喊杀震天。
大校场的外围的农田,也早已被买下了许多,建有围墙,列为军事禁地。邓舍差不多每十来天,不管再忙,都会来这里看看的。五衙诸军在前线激战,此时留在后方的多为地方驻守部队。此时在大校场中操练的,便是其中的三个千人队。
虽然为驻守部队,不及野战部队的精锐,但是气势依然很足。
邓舍来了兴趣,绕了一圈,来到入口。入口的大门紧闭,门外设置有拒马等物。围墙外挖的有壕沟,墙头上,竖立的都有锐利的箭头。四角有高高的瞭望楼,挟弓带箭的哨兵们巡视其上。戒备森严。
邓舍等还没靠近,哨兵就大声叫了起来。他们都穿的是便衣,哨兵瞧不出他们的身份。门内跑出两队的士卒,全幅披挂,手执长枪。
毕千牛举起邓舍的令牌,大声道:“丞相大人到!还不速速开门?”带队的士卒百夫长上来,检查过令牌,急忙吩咐士卒搬走拒马,放下吊桥,小跑着来到邓舍马前,行了军礼,转身在前引路,引导一行人入了大校场。
左右司的文官儿,大部分没进过大校场。入了大门,转过内墙,迎面一阵喧哗几乎把他们从马上掀下来。
在远处听与在近处听,这士卒们的操练与喊杀声截然不同。远处听着声音很大,近处就是震耳欲聋。近三千人,或者分成队列,演习阵法。或者骑马奔驰,操练骑射。左手边,数百士卒操着木刀木枪,正混战一处。右手边,骑兵奔腾,跨越障碍。抬眼看,上千的士卒组成方阵,由数十个教官分别教习,一步一喝,正在练习技击、杀人之术。
大校场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除了这些,还有负重的、跑步的、攀高的,许许多多。北边角落里,有一队士卒的操练课目,引起了左右司官员们的注意。
只见大约有三四百人,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列,保持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五个百户模样的军官,穿行在队列之中,时不时踢这个一脚,板那个一下。不知他们已经站了多久,隔得虽然较远,也看的见不少人大汗淋漓。
这三月正午的阳光,还是比较热的。
“主公,那些人却是在作甚?”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失?在罚站么?”
邓舍笑了笑。
毕千牛代为回答,他道:“他们也是在操练。这叫站军姿。保持立正的姿势,……”
“什么是立正?”
“……,一种站立的姿势。”
“噢。”
“站军姿,就是保持立正的姿势,一次站足两个时辰。多用在新卒的操练上。如果士卒犯了过失,有时候也会用站军姿来惩罚他们。大将军,俺记得有一个最长的,站了五个多时辰吧?”
“郭从龙。他入新军操练的第一天,就打了战友。”
站军姿是由邓舍提倡并推行的。
士卒学会了站军姿,首先整个部队的军容就出来了,其次可以锤炼士卒的意志、磨练他们的毅力,打造出铁一般的纪律,加强他们服从命令的意识。特别新卒,第一天就操练站军姿,能立刻让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百姓,是军人了。
“战友”这个称呼,也是邓舍提出来并大力推行的。
要说形容士卒间的感情,有“同袍”等许多的现成词,但是这些词远没有“战友”二字通俗易懂,既形象,又涵义深刻,有助加深士卒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就不用邓舍推行,自他提出来起,这个词儿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军中。
左右司的文官儿没站过军姿,听毕千牛说的郑重其事,好似多有重要性,多难站似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想:“不就站着不动么?有何难处。五个时辰就多了?站上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邓舍、洪继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两人对视一笑,也不与多说。
有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左右司文官儿,回去后突发奇想,想要试试看自己能站多久。
他不会立正的姿势,就模仿白天所见士卒们站立的样子,一动不动,没过一刻钟他就双腿发软,又疼又涩,咬牙切齿地坚持了两刻多钟,险些晕倒在月亮底下。第二天上衙门,路上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这才明白新军的日常训练科目,站两个时辰的军姿有多要命。
此为后话了,不必多提。
邓舍等人看了多时,见大校场外进来了几个百人队,抬着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晓得是炮营的士卒们来了。诸般军种里,要论操练时声势之最盛,非炮营莫属。一炮而出,声如震雷。炮弹落地、尘烟滚滚。
大校场里专门开辟了一块地方,周围用墙壁围住,免得打扰外边其它军种的操练。他们的操练也最危险,若不用墙壁围住,如果有士卒误入其投石机、火炮的射程,必造成严重的后果。
邓舍打仗惯了的,每有攻城、野战,矢石如雨,万军冲阵,炮声惊天动地。这样的景象很久没见了。日前夜宴,他与杨万虎说他常梦回吹角连营,这话一点儿没有虚假,在后方久了,难免心痒痒的。
故此,他倒是想再去瞧瞧炮营的操练,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转过头,瞧见那几个左右司的文官儿们已经被大校场的喊杀声吵的面色惶惶,很不自安了。邓舍体贴下属,遗憾地往炮营阵地看了看,也就罢了。
众人拨马转走,顺原路出了大校场,仍往讲武学堂去。
讲武学堂距离大校场,相隔不过三四里,没多久即到了。
学堂占地极广,因为还没开始正式招生,校内没人,暂由平壤驻军负责戍卫。驻扎了半个千户所。坐镇的是个副千户。他闻讯赶出,迎上来,行枢密院的人说明来意,他不敢怠慢,有心陪着邓舍一起,可惜职责所在,没法离开。
邓舍遇到郭从龙的那天,当街斩了一个擅离职守的老卒,给军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海东军纪森严不假,邓舍管的都是将校们,士卒管的不多,亲自越级下令处斩一个小卒,却是从没有过的。侧面反应出邓舍对此的深恶痛绝。从那以后,不管军官、士卒,无不凛然。
这副千户能暂时代为戍卫学校,在平壤驻军中也算的上有字号的一个了。他见过几次邓舍,不过都是随着别的将校们一起,没有单独见过,好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却又受职责限制,不能亲近。
他眼巴巴地看着邓舍等人,驰入校内。
他的一个亲兵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十三哥,您在看什么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军中将校们的亲兵,多为宗族亲戚、抑或同乡相识,这副千户又出了名的好脾气,他的亲兵们平素并不太怕他的,说话聊天比较随意。副千户瞪了一眼,踹他一脚,道:“滚你的蛋!……,去,告诉弟兄们,丞相大人来了。叫他们都给老子提点精神,莫丢了咱千户所的面子。”
“好嘞,您就放心吧。”
每个层面的人都有每个层面的故事,一层层故事的交织便形成了社会。副千户的小心思,邓舍猜得出来,因为他也是从底层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却没空去想这些,因为他的目光,完全地被这学校吸引住了。
整个的校区座北朝南,分作三个块儿。
按照五行的理论,北边属水,因而北边是水军军官区,南边属火,火性烈,因而南边是骑兵军官区,中间为土,因而中间是步卒军官区。
每一大区,又或多或少地分了几个小区。水军军官区内,有江河水军区,有海军区。骑兵军官区内,有轻骑兵区,有重骑兵区,有斥候区。步卒军官区,有步卒区,有火器区,有工程兵区。等等,分得很细。
专业的科目,在本区内上。思想政治课之类的,各个兵种在步卒区内统一的上。
整个校区的主干道有四条,一条由南而北,贯穿整个学校。三条由东而西,连接东西大道,贯穿三个不同的军官区。由这四条主干道,又分出许多的辅道,分别通往各个教学课堂,以及公众休闲、运动区域。
校园的规划,有邓舍的参与,基本按照他的构思建设完成的。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栽植了一行行的垂杨绿柳,都是从附近山上,或者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成年树木。行走其下,绿荫遮凉。
骑兵军官校区中间,有片树林,呈放射的火焰形,有寓意的,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亦暗合了南边属火之意。步卒校区中间,有座土山,厚重质朴,山上有亭,为校区的最高处,招揽八方之风,也有寓意,兵法云:“其疾如风、不动如山”,也暗合中间为土之意。
水军军官区中间,有个人工湖。所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象征大海的广阔,表现水军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也暗合北边属水之意。这一林、一山、一水,刚好坐落在校区的中轴线上,遥相呼应。
绿荫、花丛锦绣,风起水纹,林木沙沙。远观山亭,耸立蓝天之下,层层校舍之间。
邓舍很满意,称赞负责建筑的官员,说道:“偌大的工程,一个月就建好了。好,甚好,好极了!倘若我海东上下的官员都能如此勤勉,办事都有这样的效率,何愁大事不成呢?……,洪先生,你看怎样?”
“大气磅礴,英武逼人。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大气磅礴是校区布置,英武逼人是建筑风格。校舍建筑的风格整体简洁明快。大多粗线条,没有细腻的小家子气。大开大合,大刀阔斧,有风景一衬,却又不显得太过粗犷,恰到好处。总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印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要知风水景色,人们身处其中,耳闻目濡,对情操、性格的培养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各区的教学区除了授课的课堂,另外有沙盘室,辽东、海东、南高丽等地的地形沙盘,都备下的有。辽东、海东的较完善,南高丽的有缺少。到底军中没几个人去过南高丽,只通过地图是造不出来详细的沙盘的。
这些都是通政司与行枢密院联手的功劳。
学校没开学,沙盘还没摆出来。要说起来,这平壤军校的沙盘,在几个军校中还是最不完备的。毕竟,它只是个初级学堂。最完备的沙盘,在行枢密院,是为顶级机密,地位不到的,根本看不到。次之,准备放在辽阳的高级军校;再次之,放在盖州的中级军校。
不同校区,放的沙盘侧重点也不同。步卒、骑兵的侧重点相似,水军校区的重点在海道、水域。
邓舍等人过了沙盘室,再往前是重库。
重库,也即是图书馆。藏有各种兵书,并及文史类的一些著作,有文言的原版,也有翻译成时语的版本。海东军中的军官们,多不识字,但是也有认识字、读过书的,这个重库就是为他们中喜好读书之人准备的。
重库再往前,是荣誉室。
按照兵种的不同,简要介绍海东军队的发展过程,陈列一些将校们的赠品。比如步卒区,目前就收到了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等人的礼物,全为战场的缴获。
张歹儿送的是一面当日夺取双城时,抢到的李成桂部的一面军旗。杨万虎送的是辽东之战时,从元军手中得到的一柄元帝所赐的短剑。郭从龙的最出众,杨万虎给他从王京带回来的,刚送给军校不久,是高丽王的胡琴。
日后,等有学员毕业,凡在军中有立下大功的,他们的名字及所立的功劳,还会有专门的榜单,铭刻在石头上,给后来的学员观看。
挨着教学区的,是休息区。
分棋室、食堂、宿舍。
棋室名为棋室,不止可以下棋。一些室内的运动都可以在这儿进行。有两层高,分了十数个场地。这象棋、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会下围棋的军官估计不多,象棋比较容易,可以培养出来他们的兴趣,对修身养性也有帮助。
食堂也有两层高。
军校的伙食很好,营养足够。上文化课的时候,保质保量。只不过,目前,低级军校主要面对的阶层是十夫长。教习科目的重点在技击、骑射、结阵演习上。八个月的学习时间,至少有六个月都是在学这些。
学习这些实战科目的期间,为了进一步磨练他们的意志,根据教学大纲的安排,饭不会管饱。饿着他们的肚子,同时加几倍的高强度操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以想象,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学员叫苦连天,如入炼狱。
好在军官大多数务农出身,从军前就很辛劳、艰苦,体格、忍耐力的底子应该还不错。如果有出身城邑居民的,大约会难熬一点。
食堂后边,来到宿舍区。
四个人一间宿舍。应邓舍的要求,宿舍的生活用品,统一发放。邓舍特别强调,必须规定每样生活用品的放置位置,不能有稍许的偏移。被褥的叠放,须得有标准的规格,不打折扣的执行。这与站军姿一样,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习惯,把纪律这两个字融入到他们的骨头里。
最后边,是小校场。
实战科目在此学习。闲暇了,也可以在这里组织活动。骑兵军官区的小校场较大,步卒、骑兵两个军官区的小校场都设置有许多的障碍,分别用在不同的科目上。水军的小校场上,放的有船。水军的操练不一定非在水中,划地为船,也是一种方法。
邓舍等人细细看了一遍,兜转出校。他忽然想起来关世容妄测上意的事儿来,他回过头,指着门口,道:“便在门内,树一块戒石,写上: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
校门口两侧,有一幅对联,来自小明王北伐军的旗号。上联写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下联写道: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间,校门上斗大的写着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八个字,是邓舍亲笔题写。字不算好,银钩铁划,却自有一股雄迈之气,扑面而来。
现在校内虽然还没有学员,但止此一联、八字,已然足使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神往遥想日后之景象。邓舍的雄心壮志,海东的蓬勃锐气,充塞沛然,激荡众人的胸怀。好比朝阳之东升,光芒万丈。
邓舍扬起马鞭,欢畅而笑,顾盼左右,说道:“昔,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今日,我立此学校,待明日,定然叫天下英雄,尽出此门。”
阳光下,他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睥睨之态,竟至令人不敢直视。
数里外,一支操练完毕,离开大校场,列队归去军营的部队,大声地唱起了军歌,声音豪壮,音调慷慨,隔着多远,传入众人耳中。
听见他们在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好男儿,净胡尘。当视死,忽如归!死兮死兮,魂兮归来,魂亦守家邦。我中华之魂不死,壮哉!我勇武之中华。
“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