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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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定辽 Ⅲ

除了困兽犹斗的潘诚,勾心斗角的几方,各自以为有着出乎别人意料的杀手锏。

邓舍占据着全局的地利,元军拥有主场作战的优势。天时逐渐地倾向了元军,可只要雾气不退,邓舍就可以同样地利用。有人想釜底抽薪,好逼迫对手回师;有人要避实击虚,从而直捣黄龙。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力去争取最后的胜利,而究竟谁胜谁败,很快就可以知晓。

揭开令人眼花缭乱的表面虚实,真相的本质即将呈现在将军们的面前。

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大胜过后的兴奋,或许是死到临头的绝望,不管怎么说,正如尘埃终会落地,生命总会凋零。滚滚长江东逝水,所有的这一切,不过历史长河中的一点小浪花,图穷匕见的瞬间,注定了许多的人,从此湮灭无闻。

随着潘诚焦灼彷徨的面容定格在那样一个烽火连天的雾夜之后,不久,相似的表情,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

“什么?”

“数日前,一部红贼化整为零,趁着大雾与夜色,潜入了我军防线。被我军发现后,他们随即做出奔袭豪州的姿态,骗住了搠思监大人,就在昨日三更,他们的精锐偷袭了懿州。”

豪州,位处懿州东南八十里,城池不及懿州高大,因距离广宁稍近,城中存储的粮草虽然不多,但半数以上的军械,都存储在这里。

陆千十二部三千人,分兵五路,其中真正攻打懿州的,不过其中的两路,总计一千三百余人。其它三路之职责,在佯攻,在掩护。根据约定,渗透的次日,他们即转向了豪州方向,以此来吸引元军的视线,混淆搠思监的判断。

很显然,这个计策成功了。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中。囊加歹与也先忽都闻听之下,骇然失色。也先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霍地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抓住信使的衣襟,问道:“红贼偷袭了懿州?城池丢了么?粮草呢?粮草呢!”

那信使憋红了脸,惶恐惊怕,说道:“城池没丢,可红贼带了大批的火箭,粮草,……粮草。”

“怎样?”

“烧毁大半。”

也先忽都瞪着眼,盯着那信使,半晌没说话,哇呀大叫一声,险些吐出鲜血。囊加歹问道:“搠思监呢?我懿州城有数千人马,怎么被混入了细作!屯粮重地,就没人看守么?”

“红贼一击不中,即刻远走。搠思监大人担忧他们与佯攻豪州的红贼汇合,正派兵遣将,围堵截杀。”

也先忽都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回过神来,他抓住了信使话中的漏洞,问道:“火箭?火箭能射入城中心么?怎会引燃了粮草?”

“红贼携带的火箭,不需弓弩,由竹筒制成,长约五尺,筒内又有小火箭。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是以可达我城中仓库。”

也先忽都与囊加歹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他们自然不知,此物为邓舍提点,陆千五研制出来的,取了个名字叫火龙飞天,两层推射,射程可达数里之远。这次头回使用,果然起到了攻其不备的效用。

“这,这可如何是好?”

粮草焚毁,必然引起军心不稳。当此激战广宁的关键时分,囊加歹到底将门子弟,当机立断,环顾帐中诸人,下令:“粮草焚毁的消息禁止外传!……,红贼只烧了大半,不是没烧完么?就算烧完了,广宁指日可下,潘诚经营广宁日久,城中必然存储丰富,城只要拿下,外有朝廷支援,内有就地取粮,我军就没有缺粮的危险。”

有将领道:“王爷所言甚是。”这人脑袋瓜好用,转得快,随即提出补充,“红贼烧城,远近可见,不但我等不可外传泄露,王爷,还需得防备外来的消息进入军中。”

“戒严外线,不许一人进入。……,诸公,广宁城池塌陷连连,闾阳潘仁的援军又被我军击溃。纳哈出猛攻辽阳,引得杨万虎昨日又后撤了三十里。攻克广宁,必在此一二日间,请各回本营,约束部众。”囊加歹起身环顾,“本王亲自上阵、督战。”

诸将轰然应诺,方才准备散去,忽地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进来禀告:“沈阳来了信使。”这侍卫身后一人,灰头土脸,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叫道:“王爷,大事不好!”

囊加歹心中一沉,问道:“怎样?”

“好叫王爷得知,前夜鏖战,我军一部叛变,相爷身负重伤,全军溃败三十里,沈阳险些不保。”

囊加歹、也先忽都如雷轰顶,好比一盆雪水浇下来,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原来,前夜子时,纳哈出三军总攻,炮声惊天动地,火光照亮夜雾。乃剌吾攻下东牟山后,引八千人,尽皆精锐,甘冒矢石,冲锋陷阵,三次冲阵,三次获胜,鏖战至天亮,眼看要彻底击溃对面之红巾,穿插入高丽营的腹心。

他只要冲入高丽营的腹心,则高丽营前有纳哈出,中有乃剌吾,必败无疑。

谁料到,便在此时,纳哈出本阵之中被驱为左翼先锋的乾讨虏军突然临阵倒戈,脱下军服,鼓噪叛变。坐镇辽阳的陈虎,不知何时到了前线,当此时也,红巾右有河光秀,拼死挡住乃剌吾;中有庆千兴,借营垒挡住纳哈出。左有陈虎,亲率辽阳精悍,在乾讨虏军的配合下,卷袭而出,身中数箭而不退,硬生生冲垮了纳哈出的中军,将之截为了两段。

随后,庆千兴全线反击,元军大溃而逃。辽阳军追杀数十里,整整追杀了一天,到沈阳城下方才止住步伐。这一战,沈阳元军死伤无数,“神箭养叔”的绰号名不虚传,陈虎箭无虚发,冲阵溃敌的时候,他一箭射死了刘探马赤,二箭落其帅旗,三箭中纳哈出坐骑。

纳哈出身负重伤,便是因掉下马来,左近溃兵收不住脚,被马匹给踩踏的了。

至于为何乾讨虏军会临阵倒戈,这就要往前追溯,说到邓舍出军前了。赵帖木儿出使沈阳不果,回来报告讲起乾讨虏军向纳哈出索粮,当时邓舍没有在意。后来,囊加歹攻打广宁,事态紧急,他必须出城救援,这个时候,他旧事重提,派了捕盗司的李首生潜入沈阳城,策反了乾讨虏军。

要不然,他岂会放心大胆的丢下辽阳重镇不管,尽出精锐,往去广宁?

要知,这乾讨虏军与元军的正规军不同,九成以上皆是汉人。他们没粮饷,全靠掠夺得食为生,故此大多为流民中的地痞、剽悍之辈,甚么大义、甚么忠诚,对他们来讲,眼中丝毫没有的。

邓舍许诺给他们粮,给他们饷,愿意的还可以编入正规军制,非常好的条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加上看到辽阳的发展态势十分兴旺,掩有数州之地,并有高丽的半壁江山,前途远大,他们自然千肯万肯。

于是乎,关键时刻这数千人的一个倒戈,造成了纳哈出的措手不及,大败而回。遥想那纳哈出败回沈阳,伤重卧榻之余,料来少不得再气愤填膺,痛骂几句:“邓逆个土贼!”

他先为朱元璋所败,遭了生擒活拿;接着为关铎所败,二十万大军灰飞湮灭;现在又成了邓舍的手下败将,伤重险死。细细数来,他与大宋交手多次,决定命运的几战,无不失利。可以预测,邓舍此战获胜,继关铎死,沙刘二远走,广宁城围后,许多人以为辽东红巾势衰的想法,必然为之一变。

也先忽都哇呀一声,终于忍不住惊骇、恐惧、绝望,喷出了一口鲜血。

囊加歹提剑四顾心茫然,颓然落座。先断粮道,后败纳哈出,时至今日,再愚笨的人,也可以预测出邓舍下一步的行动了。果然不出所料,仓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远放出去的斥候慌慌张张奔跑进来:“报,……王爷,红贼杨万虎、李和尚部日夜兼程,昨夜急行六十里,上午又走三十里,距离广宁不足三十里了。”

杨万虎、李和尚所部,早有斥候探查清楚,尽为红巾精锐,名列五衙,号称善战,并且养精蓄锐多日。对比眼下的元军,虽歼灭了闾阳的大部军马,虽几近破了广宁的城池,然而连日激战,伤亡不小,军力已疲。两下若放圆了对阵,胜负不言而喻。

脑袋瓜转得快的将校道:“杨万虎部来袭,武平邓逆的骑兵部呢?哎呀,他要是从后掩杀,我军,我军,……”

他拜倒在地,转瞬间想出了一个对策,说道:“请王爷下令,加紧攻击广宁。广宁入手,则我军有坚城可依,纵然邓逆十万军马来袭,只要我军坚持一段时间,必然可以等来辽西等地的援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笑!我军粮草大半烧毁,广宁城塌陷多处,就算拿下了广宁,何来的坚城可依?指望辽西的援军?张居敬身死,世家宝丧胆,邓贼骑兵如此的耀武扬威,谁人还会有胆来救我军?”

“胆怯如鼠!邓贼可用的步卒不过两万,骑兵不过万余。我军还有十数万人马,只要打下广宁,半数入城坚守,半数筑垒城外,互为犄角之势,纵无辽西援军,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军奋战,士卒敢死,区区红贼,何足挂齿!”

“粮草不足奈何?”

“且不说城中必有粮草,就说城中汉儿数万,潘诚部亦有两万余,此皆为两脚羊也!岂会不足我十万大军食用?”

人吃人,众人皆有耳闻,但无不出身功勋贵戚的世家,除了少许特别嗜好的,从没想过会有吃人肉的这一天。听这将校说的可怕,不禁骇然变色。

那将校慷慨激昂,跪在地上,抽剑插透羊毛地毯,激昂请命:“前方杨万虎部红贼全是步卒,不足为虑。唯有武平邓贼的万余骑兵,要防他驰骋纵横,乱我阵脚,耽误我军攻打广宁。只需王爷给末将五千人马,不管他来人多少,末将必拒敌于百里外,誓死不会叫武平的一兵一卒入得了我军防线。”

“荒唐!邓贼破义州、败大宁、破惠和、破武平,堪称精锐。你以此轻敌之心,如何可以胜的?你若败了,你一条命死也就死了,我军中十余万的将士,怎么办?”

坚决反对的将校们据理力争,他们对囊加歹说道:“末将等世受皇恩,死不足惜。如今天下大乱,乱贼四起。探马赤为我太祖皇帝龙兴的倚仗,也是我大元仅存的精悍,这十余万的将士,却不能轻易送死!王爷,需得为我大元留些元气。”

帐内唇枪舌剑交锋出火花四溅,帐角的火盆,滋滋燃烧的火炭,微茫的光芒,剪影出一个个喜怒哀愁的表情。囊加歹彷徨扶剑,他看见,帐外雾气沉沉,远远近近许多的大旗,不同的颜色,出灭隐现其中。

“大人之意如何?”他问也先忽都。

也先忽都失措无语,唯有诺诺。

囊加歹下了决断:“传令,传令!告之搠思监,停止搜捕混入我军后方的红贼,整顿军马,即刻准备接应我军后撤!”

“王爷!撤不得,我军一撤,辽东尽失。”那将校涕泪交下,捣头如蒜,砰砰砰地磕着头,浑不顾血流满面,高声呼叫,“十数万精悍,望风而退,我军一退,徒然成就了邓逆的声势,辽东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天下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

微斯人,吾谁与归?

自古曲高和寡,这将校的话,固然至理明言。十数万探马赤军不战而走,辽东自此不复归蒙人所有事小;天下闻知,则必然加深蒙元将亡的印象,定然大涨小明王、刘福通,甚至张士诚、徐寿辉诸雄的气焰。

囊加歹道:“毋要多言,即刻整军后撤。”

将令一下,诸将大半松了口气。那将校奋然起身,忿然戟指,斥骂周遭,道:“某与尔等为伍,实在感到羞惭!”他喟然长叹,遥望大都,潸然泪下,“臣欲死战,奈何彼辈人皆贪生,今唯有一死报圣上,报国恩。”挥剑自刎。

“汉人中,却也有好汉。”

这自杀的将校却是个汉人,本为汉军将校世家的出身。囊加歹阻拦不及,看他死了,只得吩咐抬下去厚葬。他转望众人,何尝不知道主张撤军的这些人说的话看似忠君爱国,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他安慰自己:“众意不可违。”

元军全军后撤,城头的潘诚愕然。全速前进的杨万虎、李和尚兵分两路,五千人奔取闾阳,万五千人绕过残垣断壁的广宁。残兵败将的广宁士卒登上城墙,目送龙精虎猛的他们不可一世,连绵不绝的旗帜映红了雾气。

陆千十二成功会合了佯攻豪州的军马,搅乱了搠思监的后方军阵。邓舍留李邺驻守义州等地,轻兵一万两千,日行百里,奔腾尘雾,横过大河,穿行群山,出现在了仓皇撤退的探马赤面前。

——

1,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

宋代发明了不用弓弩,改由火药来发射的火箭。这种火箭可以说是现代固体推进剂火箭的雏形,因为它具备了火箭的基本结构和发射原理。

到明代,又在这种单级火箭的基础上,发明了多级火箭,名叫“火龙出水”。“用一根五尺长的大竹筒,雕刻做龙的形状,龙体外各有前后火箭筒两个,这是第一级。龙体内装置‘神机火箭’,这是第二级。”

在作战时,“龙体靠第一级火箭的力量能飞行二、三里以外,待第一级火箭燃烧完后,燃线燃着到龙体内的第二级火箭,第二级火箭接着从龙口内飞射出去。”

火箭在古代的战争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著名的黄天荡战役,韩世忠就曾以火箭射击金兵战船上的篷橹,配合以小舟纵火,结果八千人包围了金兀术的十万大军达48天之久。”

在元末明初的鄱阳湖水战中,火箭与火器更是起到了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作用。

“上(朱元璋)亲领舟师往征,衣甲、铠仗、旗帜、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及以芦席作圈,围五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麻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诸火器,名曰‘没奈何’,用竿挑于头桅之上,两船相帮,燃火线,烧断悬索,“没奈何”落于敌船舟中,火器俱发,焚毁无救。”

鏖战激烈时刻:

“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炮炮雷鍧,波涛起立,飞火照曜,百里之内,水色尽赤,焚溺死者二三万人,流尸如蚁,弥望无际”,陈友谅的船只被“焚溺二十只,烟焰障天,咫尺不能辨,声震山谷,军浮水面,波浪漂没”。

其将士,包括陈友谅的两个兄弟在内,“焚溺者殆六万人”,“至晡,东北风起,上命以七舟载荻苇,贮火药,束草为人,饰以甲胄,命敢死士操之,乘风纵火,须臾抵敌舟,水寨舟数百艘悉被燔,烟焰张天,湖水尽赤,友谅弟友仁、友贵及平章陈普略等皆焚死。”

2,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为元尽忠的汉人很多,贪生怕死的蒙人也很多。举一例,刘福通起事,当时的右丞相脱脱“奏以弟也先帖木儿为知枢密院事,将诸卫军十余万讨之”,“总精兵三十余万,金银物帛车数千辆,河南北供亿万计,前后兵出之盛无如此者”。

也先帖木儿驻军沙河,有一日,“军中夜惊,也先跃马先遁。汝宁守官某执马不听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尽弃军资、器械、粮运,车辆山积,仅收散卒满万人,直抵汴城下。”

“军中夜惊”,就是自己吓自己,吓得惊了营。也先忽都贵为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是非常高的,非蒙古人不能做,就因了惊营,“跃马先遁”,别人拉住,他就抽刀砍人,质问:“我的不是性命?”

即便如此,如此的荒唐溃败,得来的结果不过是:“朝廷以为不习兵,命别将代之。也先帖木儿径归,昏夜入城,仍为御史大夫。”

而就在也先帖木儿兵败之前,还有个一样荒唐的溃败。

“朝廷闻红巾起,命枢密院同知赫厮、秃赤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颍上红军。阿速者,绿睛回回也,素号精悍,善骑射,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

“三将沉湎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务。赫厮军马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卜!’阿卜者,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传以为笑。其后,赫厮死于上蔡,徐左丞为朝廷所诛。阿速军不习水土,病死者过半。”

瞧见红巾势大,一箭不发,转头就走,就这样的军队,还是“素号剽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