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多日的大雪,纷纷洒洒,不见停歇。道路上雪深过膝,一脚踩下去,半条腿深陷,行走艰难,车马不行。这样的天气,绝不适合行军打仗,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当日夜间,邓舍就下达了紧急集合令。
分兵三路。
第一路,陈虎挂帅,走甲山,横穿盖马高原,逼近东牟山一带,威胁沈阳;保护好主力的右翼。第二路,由赵过率领,待平壤援军抵达后,出盖州,攻下海阳巡检司,虎视广宁、提防辽西;负责主力左翼的安全。
第三路,邓舍亲自指挥,庆千兴、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人随行,合女真、丽卒、汉卒共计三万余人,直扑辽阳城。
至于后方,则双城有洪继勋,东北面边界有张歹儿,平壤及南部边界有文华国。各部严加警戒,以防止再有类似女真人内乱这样的事件发生。同时,洪继勋、吴鹤年两人全权负责调拨辎重、粮草,征调了数万民夫,保证可以做到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
双城总共人马十万,左翼一万多,右翼一万多,主力三万多;留在后方的四万多人,单纯地防御守卫,足够了。
风雪弥漫,旌旗为裂。虽说军中士卒多为辽东、关北土著,对这样严寒的天气早就习惯,而且棉衣等御寒物资的补给也还算的上充足,然而一路之上,人马冻毙者相望于道。连日急行军,这日,邓舍部抵达了鸭绿江畔。
往日滚滚的江水,如今很多地方结了冰,不需要渡船,人就可以走过去。过了江,邓舍下令原地筑营,暂做休息。
“冻伤的多么?”
军医官道:“十之一二。很多冻坏了腿的,没法儿行走;彩号营中人满为患。”
“各部减员情况如何?”
这次出军,庆千兴做的副帅,他统计过各部上报的名单,回答道:“全军冻死者总数六百三十四人,其中尤以河万户所部的丽卒营,情况最为严重,占了三分之一。女真人数量最少,不到一百人。”
丽卒营有两个,河光秀部一个,庆千兴部一个。河光秀部下的,多为高丽人上次反攻时留下的降卒,高丽南方人,不服水土,受不了这等天气;庆千兴部下的,尽是后来招募的北部丽卒,抗寒能力强一点。
邓舍嗯了声,只冻死了六百多个,比预想的少了许多。他问道:“军马、辎重营拉车的牲口呢?”
“军马冻毙不多,但辎重营的牲口冻死了不少。”
“冻毙的军马就地埋了。冻死的牲口炖了做饭,给弟兄们打打牙祭;煮了姜汤,每人分上一碗。辛苦了一路,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左车儿?”
左车原本驻戍别地,邓舍调了他过来参与本次作战。他迈前一步:“末将在。”
“带两队人,把冻伤严重的弟兄们趁夜送走,西南边二十多里外,不有个咱的城么?冻死的,也带过去,替我把他们埋了。”补充一句,“记住,做得隐秘点,直接交给驻军,别让地方上知道。”
左车儿应命而去。
邓舍下过命令,冻死的不许丢在路边。跟着他打仗,要死得其所,绝不能到死了,路边一扔就完事。死在路边的,那叫饿殍,不是军人。他的这个举措,在增加了士卒的荣誉感之外,也有助凝聚军心,产生向心力;让军卒们觉得,长官仁义,有人情味,把他们当人看了。
“此地距离辽阳,没多远了。通令全军,没用的东西全部丢掉;明日一早,加快行军速度。……,陈虎、赵过有军报送来么?”
“还是昨天送来过一次,平壤的援军已经抵达盖州,赵将军说,务必会在将军到达辽阳的前日,打下海阳,请将军放心。陈将军走的甲山,路程短,不过山多林密,比咱还不好走,才过了鸭绿江,也许快到东牟山了。”
三路大军有过约定,为不至于打草惊蛇,各自抵达预定位置的时间必须准确。掐算时日,六天后,陈虎抵达东牟山;同一时间,赵过打下海阳巡检司。在他们保护了两翼安全之后,邓舍会在次日出现辽阳城下。
“杨万虎。”
“在。”
“带几个人,去前边看看。吩咐游骑,多散出二十里,凡是遇见的人,无论敌人、居民,一概抓了,顽抗者,杀!要确保不走漏风声,保证我军出现的突然性。”
最大的困难,是下雪;最大的掩护,也是下雪。
野兽归穴,飞鸟宿巢的天气,烽火不接。直到邓舍的军队,铺天盖地地出现在了辽阳城下;海阳巡检司陷落、以及东牟山落入陈虎手中的消息,甚至还不曾传入关铎、纳哈出两人的耳中。
“围城,筑营。”
邓舍跨马扬鞭,远远地绕城观察。第一次他来辽阳的时候,对周边地形有过观察,山川河流心中有数;辽阳城内的种种防御措施,他也曾经走马观花的略有了解。催马奔上个小土坡,他极目远望。
放眼雪花飘舞,三四个辽阳将官立在城头,风中零乱。他们来的太出人意外,关铎没法儿相信邓舍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围城。
城外大营,很多红巾没有来得及撤回城中,而城门已经关闭。顶着风雪,他们仓皇惊骇,拆掉了一切可以拆掉的东西,堆积起一切可以堆积的物事。成千上百的人,躲藏在薄弱的防御后边,奋力挥动着铁锹、榔头,挖掘壕沟,筑建临时的工事。
“护城河也结了冰。将军,给末将五百人,就能冲乱了他们城外的防御。”
一门门的火炮拉上了城头,强弓劲弩安放适合的位置。反应过来的辽阳守军,手忙脚乱地进入备战的状态。滚油、檑木、飞钩、狼牙拍,一桶桶、一排排、一件件、一个个,归入其位。
关铎毕竟久经沙场,在守城上还是有一手的。尽管事起仓促,其部下们经验丰富,缓急轻重分的一清二楚,转眼间,慌乱不堪的城头很有点有条不紊的样子了。
“给你一个千人队,我要城门北角儿的那座小山。”
山不高,本非天生,原为人造。当日元军围城,纳哈出垒起来的。解围后,关铎派人平过;后来柳大清等人一死,他忙于屯兵、整编,又逢大雪,没顾得上把它平完,留了七八米高。
杨万虎纵马奔出,绕着本部营地兜了圈,点些精卒悍将,一股脑儿丢下筑营器械,拿起枪戈,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河光秀!”
“在。”
“带了你的人,铲雪!从这里,到城外护城河,地上一片雪不许留。长度么,就以辽阳城长为标。”
“是!”
“传信海阳、东牟山,就说我部已经抵达,明日开始攻城。沈阳的鞑子、广宁辽西的两位平章,放进来一个人,叫他俩提头来见。”
“是。”
“火炮、投石机呢?搬过来,试炮!”
铁球与石弹齐飞,发作时,声震九天;落下时,人喊马嘶。神机营,——邓舍给炮营起的名字。神机营里的炮手,老卒居多,两三炮就试准了远近。以之为准绳,别的炮手或者抬高、降低炮架;或者前后拉动投石车,很快,弹无虚发。
辽阳城外有两道沟堑。
头一个,距城数里,护城河;次一个,距城里许,深达数丈的壕沟,壕沟里没水。两道沟堑上边,皆有吊桥。邓舍注意到,这前后两批的吊桥,都没有拉起。如果说护城河上的吊桥不拉,是因为河水结冰,拉也没用;那么,壕沟上的为什么也不拉?
他转目朝没有撤回城中的守军看了眼。
“狗日的,他们不是来不及撤,老关压根儿就没打算撤他们回去。”簇拥邓舍身边的佟生养等人醒悟过来。
“火铳手呢?弓箭手呢?向前,向前!”
吊桥不拉,方便城中军队进出。城外守军,留一部分不撤,方便反击破敌。
“城上守将何人?”邓舍问道。
早一日潜出城来接应的细作答道:“今日轮值,许人。”
好一个许人,他从开始就没打算守而不攻。凡战,智也;斗,勇也;阵,巧也。守城而无攻,首先就没了勇,主动权没有了,被动挨打,庸才所为。凡守城之道,守城者应当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援赶到的,非将才,不明守城者也。
城头鼓响,城门大开。
万箭齐发,矢石如雨,两彪军马呐喊冲出。城外佯装仓皇的红巾,闻鼓奋喝,与之会合一道。数千人合而复分,分作两股。一股奔过吊桥,跳跃在雪地上边,冲撞邓舍前营;一股折而向北,抢夺城脚小山。
“发炮,放火铳,射箭!”
立足未稳的双城军,与城头尚在忙碌的辽阳军,两军的前锋霎时间碰撞一处。血肉横飞,鏖战沙场。城脚处,杀声沸腾;吊桥前,刀戈交鸣。城头许人,城下邓舍,两人的目光都只不过在此略作停留,随即一个继续督促备战;一个传命加速筑营。
两个人心知肚明,小小的交锋,不过辽阳给的个下马威,还以颜色罢了。究竟谁胜谁败,无关大局。辽阳胜了,多得数里地的周旋空间;双城赢了,振奋几分士卒长途跋涉后的疲气。
但也只不过,仅此而已。
天寒地冻,地上雪层深厚。兵器冰冷的握不住,积雪深陷的走不成,交锋来的快,去的也快。辽阳军扔下了百十具尸体,随着鸣金的声音,潮水般退了回去。检点伤亡,双城军队战死的,数目相当。
杨万虎夺下了城脚小山,插在山峰的红旗招展,一片雪里,红的耀眼。
“弓箭手、火铳手不许后退,防备他再出来。”
“是。”
邓舍提了缰绳,打算回去帅帐。毕千牛忽然道:“将军,你看。”顺他手指看去,见辽阳城上,有数十个将官拥着个老人登上了城楼。数百个守军异口同声,大叫道:“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请大宋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总管邓,城下叙话。”
两个大宋连着喊出,一气呵成,叫人听了难免心生异样。毕千牛啐了口:“攻心计。”
“他说的也没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邓舍笑了笑,道,“胡忠呢?叫他把我这原话喊回去。”
胡忠带头,双城军齐声回应:“大宋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邓,回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这话不叙也罢。另有大宋辽阳行省辽阳翼元帅府万户胡忠,有一句话请问关平章大人,柳大清等人现在何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城头上沉默片刻,喊道:“柳大清等人,克扣军饷、侵占民田,违我军纪,残我军民,已经被斩。国法军纪,岂容小觑?邓总管请城下叙话。”话中提及国法军纪、不容小觑,隐隐威胁的意思。敢犯上作乱,知道什么下场么?柳大清就是榜样。
邓舍纵马奔驰,前呼后拥来到吊桥前边:“平章大人有何话说?”
“平章大人问你:为何提军至此,是否受了小人谗言?有什么误会,自家人尽可说的分明,何必兵戎相见?没得便宜了外人鞑子。”
“我邓舍,一心报国。视大人如父辈,我执礼如子侄。但凡大人有所差遣,刀山火海,无有不遵,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大人,不可不谓恭敬从命。我尊敬的是大人么?非也!我尊敬的是大人的忠诚。”
邓舍扬起马鞭,指向天空,慷慨激昂,道:“我尊敬的,是大人对我主公,对我皇宋的忠诚。然而,大人真的忠诚么?出卖潘美,交通纳哈出;杀柳大清,吞并部属,所为者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人既有反意,暗通鞑虏,不忠我皇宋,即非我皇宋之平章大人,乃为汉贼,人可诛之!”
许多内情,士卒并不知道。邓舍此言一出,城上守军微微骚乱。
毛居敬、郑三宝亲自出面,扬声大喝,道:“我城中守军十万,粮足兵精;更有广宁潘平章、辽西刘平章,不日三十万援军即到。说什么暗通鞑虏?休得血口喷人,不见纳哈出百万围城,尚且无功溃逃,你就以区区数万人,来犯上作乱么?速把胡忠此獠捆绑奉上,念你有为我大宋开拓疆域之功劳,免你一死。”
邓舍哈哈大笑,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因了方才短暂的交战,被鲜血染的红艳艳。他喟然长叹,道:“平章大人,不要狡辩了;潘美的血书,现在我的手中,你要看看么?你且请看这地上,死的,尽是我大宋虎贲;流的,尽是我忠勇壮士之鲜血。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便是了。
“平章大人,你若是还有半分忠于主公的念头,开了城门,负荆请罪;我虽位卑人微,愿意用性命担保,愿意用我攻克高丽的功劳担保,定会乞求主公,保你不死。”
城头半晌无话,大旗飒飒,一群人簇拥着关铎,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