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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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潘刘 Ⅱ

关铎对邓舍目前处境的推测完全正确。外有重压、内政困窘,邓舍迫切地需要时间给他巩固的机会。他孤身入辽阳,拿准了关铎不会杀他是客观,主观上不得不走出去的内因也是个极大的推动。

再有外因:唇亡齿寒。辽东好比天、丽朝好比地,他的双城居处中央。丽朝好说,它本身实力不济,议和、提防,暂时来讲可保无虞;辽东不同,辽阳一地,不但关系辽东红巾的命运,也关系双城的命运。

数月内,辽阳的得失必见分晓,尘埃一落地,就再没了转圜的余地。值此关键时刻,他怎能不参与进来?还是洪继勋的那句话:“有余地,就有变数;能参与,就有机会。”

变数从哪里来?机会从哪里来?一则实力,二则纵横。他的立场很明确,表面上紧靠关铎,关铎毕竟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私下里,潘、刘不会不拉拢他,他的原则:不主动、不拒绝,把自己当作可居的奇货,怎么说他有高丽数百里之地,军马数万。

由此,得喘息的机会为第一;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找盟友为第二;甚至,他还有借此解决些内部困难的奢望。并非不可以做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各人的手段罢。

辽阳大点的街道,皆铺设有石板,马蹄踩在上边,嗒嗒脆响。他骑在马上,回忆刚才的议事。

小明王去向不明,关铎少了层救援汴梁的重压,二十万大军聚集辽阳,坐吃粮饷,他拖到现在,也该到动手的时候。再等下去,天一冷,仗就难打了。听其口风,打辽南的可能性最大。虽与他的判断相同,其中的变数不能不多加考虑。

方补真的轿子不慌不忙,在前边晃晃悠悠,邓舍耐了性子随在一侧,构思给洪继勋的信该如何去写。关铎给他千套盔甲,可以顺路送信回去。

绕了小半个城,走回到他所住的街道。上午出去时,时间紧促,没细细观看。这会儿发现整条街道不长,住了十来户人家,每座府邸前,都有挺胸凸肚的士卒站岗,看其府前门匾,其中住的尽是军中万户以上的军官。

关铎给他的宅子处在后部,一路上不少站岗的士卒偷偷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十八九岁的总管,别说辽东,整个大宋军中也是罕见。毕千牛很不满,看耍猴儿呢?挣开牛眼,凶狠地逼视他们。邓舍不介意,微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

到的府前,抬头看见,关铎速度挺快,府门上的横匾已经换了一块儿新的。高高悬挂,鎏金的四个大字,写着:总管邓府。府门口站岗的亲兵跑过来牵马的牵马、开门的开门,一个道:“将军,上午你才出门,就来了个女的,求见将军。”

“女的?”邓舍跳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亲兵,问道:“人呢?”

“府里等着呢。小人请她先回,不愿走,说是关平章叫她来的,等着听将军发遣。”

昨夜送个侍女,今天又来个女的。后天会不会再搭个戏班子过来?邓舍拉拢庆千兴,常用此招,见惯不怪,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亲兵问道:“将军见她么?”

虽是关铎送来的,就如礼物、货品一般,你送来,我收下,就足够了。见不见,不急于一时。邓舍有它事要办,暂时没有兴趣,道:“叫她等着吧,先安排地方住下。”

方补真的轿子已经进了府门,方补真探头出来,拱了拱手,道:“卑职先行一步。”邓舍忙回礼,道:“方大人请去,快到中午了,一会儿一起吃饭。”方补真答应声,放下轿帘,自去了。他住府西,邓舍住府东,两个不在一处。

府门前清净许多,邓舍吩咐毕千牛,道:“你出城一趟,叫杨万虎速来见我。”毕千牛应诺,领了两个亲兵,自骑马出城。

穿过院子,来到堂上,趁饭时未到,邓舍先把给洪继勋的信写好。为保密,他两人约定了隐语密码,若有紧急情况,便可采用。

密码不复杂,首先确定了几个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同时制定了针对不同情况的不同方案,按照顺序编订号码。然后选择一首没有重复用字的诗,做为“字验”,比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当需要采取第一号方案时,便在书信中夹一个“锄”字,又在“锄”字边儿盖上邓舍的印章,洪继勋收到信,按照做了记号的字去查方案序列号,就可以明白辽阳现在处在何种情况之中,从而施行对应的计划。

这种隐语的通信方式,自宋朝以来,军中多有运用。即便被截获、或者被别人看到,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谓简单、实用,唯一不足,通信表达的内容,被局限在了预先制定的既定框框里。

真要是出现预测之外的情况,就只有动用才开始施行、尚且未曾熟悉的另一种密码。这种密码是结合邓舍的见闻,根据邓舍的提议,由洪继勋找到办法、从而制定出来的。比较复杂。先按官话音韵,把声母、韵母、声调都分别按顺序编号。

比如:“向右”,根据编号顺序,“向”的声母可以编为十五,韵母可编为三,“向”的声调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字整个编码是“十五,三,四”,“右”的声母编为十三,韵母编为三十六,声调也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右”的指令密码就是“十五,三,四;十三,三十六,四”。

这个声母、韵母的编号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任意改变。不但安全,没有局限,任何内容都可以表达;而且不管距离远近都可使用。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美中不足,复杂、麻烦。

制定出的第一份声母、韵母、声调的编号,绕是邓舍生长北方,官话不错,也足足记了三四天,才算勉强记住。

他尚且如此,更别说军中士卒。士卒们多连字都不识,声母、韵母是什么?两眼黑,一窍不通。再则,士卒们来自五湖四海,官话发音的普及也是个问题。一套灵活、安全的密码,可以保证军机,作用甚大,不能知难而退,那怎么办?想办法解决。

前者可以组织百夫长以上军官秘密培训,后者可以编订《八音字义》之类的书来推行;邓舍来之前,已经安排陈虎、文华国、洪继勋开始着手实施。不过要见成果,想大规模运用的话,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后了。

给洪继勋的信,邓舍写的很费劲。因为其中出了预测之外的事情:汴梁破、小明王生死不知。他一边掐着指头计算声母、韵母、声调,一边尽量精简文字,免得密密麻麻写一纸的数字。直到该吃饭,还没写完。

不好叫方补真久等,便在厢房里,请他入席。方补真不发飙时,还是很好相处的,谈谈笑笑,用完饭,他有午睡的习惯,作揖而别。

邓舍继续回去把信写完。等杨万虎来的空儿,门外亲兵来报,有人送来一封请帖,展开来看,请邓舍晚上赴宴的。语气热情,署名潘美。潘美此人,邓舍知道,乃潘诚的义子。

三个平章里,关、刘皆无兄弟,唯有潘诚兄弟三人。老大潘诚,现在广宁;老二潘信,为广宁翼元帅,也在广宁;老三潘仁,为闾阳翼元帅,离广宁不远。留在城中的潘美,听说现在是辽阳翼元帅府下的一个总管。

由潘美出面来宴请邓舍,一来职位相当,二来年龄相差不大,三来潘美晚辈的身份,不致引起关铎的不满。即便不满,年轻人之间的交往,他也无话可说。同时,不落了邓舍的面子。算是一步妙棋。邓舍拈着请柬瞅了会儿,没料到来的这么快,对辽阳三巨头的微妙关系,多了点把握。

宴请,他不准备去。才来两天,当以稳为上。

又拿起笔,写了封委婉的拒绝信,写道:“将军厚意,奈何昨夜宿醉,今犹未醒。舍,奉旨千里来,鞑子不退,誓不回丽。久闻将军骁勇,舍实仰慕已久。时日且长,留待后日,君不宴舍,舍必请君。”封好了,命亲兵拣选些许双城特产,一并送去。

他这封信,大面儿上看,没问题;细细琢磨,“奉旨千里来”一句最耐人回味。潘美能不能看的懂没关系,潘诚能看懂就行。

潘美算起了个头儿,整个下午,邓舍府中热闹不断。有和潘美一样送请柬的,有亲自前来拜访的。来的请柬、人中,有关铎的嫡系,有邻居,有类似昔日上马贼这样的外系,有邓三旧日的僚友,有邓舍往日的朋友,甚至还有自称乡党的。上到元帅、下到百户、千户,络绎不绝。

送请柬的,邓舍一概婉拒,附带礼物送回;登门来访的,无论职位高低,亲自下阶相迎。来客身份不同,目的不同,邓舍一清二楚,但对来客数量之多没有准备。料来是昨日入城,当天关铎便亲自宴请,引得了许多人的误会,当他做新贵来巴结了。

这等趋炎附势之徒,没甚大用,客客气气就足够。邓舍着力的重点,在军中外系、邓三僚友以及他往日朋友的身上。他不方便主动找他们,他们来了,不能放过。

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叙旧,免不了讲讲当前局势,说说高丽风情。方补真闻讯赶来,端着茶,坐在边儿,时不时插上两句。宾主和睦,谈笑风生。每有人告辞,邓舍必有礼物赠送,看人不同,礼分轻重。

他带来的高丽女子不少,给关铎之外,留了十来个,挑客人中关系亲密的,分别送出。高丽女子名闻天下,邓舍带来的又皆为一等一的精品,全是高丽官宦、豪族女子,放在太平年间,寻常权贵也难享受得到,自然个个心花怒放,人人眉开眼笑。有几个邓舍素知其秉性,如文华国一般,口味独特的,也各有相应的好货色奉上。

中间杨万虎到了,邓舍告罪,出去交代几句,把信给他。命他去厢房找关铎派来的辎重官儿,交接盔甲、军械,选一个得力千夫长护送。

“送回高丽之后,军队还回来么?”杨万虎问道。

邓舍道:“不必回了。”看了左右无人,低声道,“告诉河光秀,辽阳城里高丽人不少,逢上轮歇,多来城里转转。”杨万虎应道:“是。”瞧院中人来人往,他忍不住道:“将军府里来往人杂,要不要小人再派些兄弟过来补充扈从?”

邓舍带在身边的亲兵百人,无一不是精挑细选,杨万虎麾下的流人,有几个鸡鸣狗盗的,也在其中;用来自保,已经足够了。再说,真有危险,即便住在营中,也没用。他一笑,道:“不用了。”

杨万虎躬身要走,邓舍又把他叫回,沉吟片刻,道:“近日或许会有战事,我军没准儿要上战场,你回营早做准备。”

府门外车马喧哗,又来了一拨客人。领头的个下万户,名叫胡忠,和邓三昔日关系不错。大老远就嚷嚷着:“邓小哥儿?哪儿呢?哪儿呢?好些日子没见,想死俺们了。”

邓舍含笑招呼,抽空拍了拍杨万虎的手臂,道:“你去吧,记住,万事小心。营中若有找你来往的,要客气敷衍。”杨万虎恭声应是,由亲兵领着,去找关铎派来的辎重官儿不提。

邓舍迎来送往,一番喧闹,到暮色深沉,方才渐渐安歇。最后一个来客,是毛居敬的亲兵队长,不用说,也是请他赴宴的。毛居敬不能推辞,邓舍爽快答应。

忙了一下午,辽阳比双城热,出了一身汗。邓舍稍作沐浴,换件干净衣服,临走,想起了关铎送来的那个女子。怕毛居敬见着了问起,不好回答,又缩回了脚,转回堂上,命亲兵去带来观看。

不多时,窸窣脚步声响,亲兵将她领到。邓舍拿眼一看,微微发怔,倒似在哪里见过。见她珠翠盛饰,着件销金衣裙,高高的发髻堆在脑后,发髻上倒插了一把龙纹玉梳。一进门,带进来一股熟透的暗香。

她裙子甚长,曳地尺余;裙腰收拢,衬得身材娇纤而饱满,她走进来,冷冷淡淡地朝邓舍福了一福,道:“贱妾李阿关,见过将军大人。”

这等妆扮、作态,不似歌姬婢女,倒如贵妇人一般了。她手指纤细,万福时放在腰边,邓舍瞧见,从袖子中露出个绿莹莹的玉佩,记忆里找到来处,恍然醒悟,心知误会。慌忙跃起,还礼不迭,道:“不知娘子来,失礼失礼。我亲兵传话不清,娘子千万莫怪。”

李阿关来,到现在差不多一天了。邓舍当她做姬妾一流,亲兵招呼也不上心,中午吃饭竟都把她忘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要非关铎严令,早转头走了。此时听邓舍解释,越发恼怒,握紧了粉拳,只恨得咬碎了银牙。

她冷冰冰道:“将军事情多,贱妾多等会儿,不打紧。”

才提醒杨万虎万事小心,不料转过头,自己就惹下麻烦。看她神色不善,邓舍叫苦不迭。才入辽阳,可千万别就结下个仇家。她既然昨夜有资格出席酒宴,可见身份不低。一边寻思补救,邓舍一边走下堂来,伸手请她入座。道:“我能有甚事,左右一些故友来访,怎比的娘子亲来?实在不知,……不说了,不说了,千错万错在我,快请坐,快请坐。”

李阿关道:“贱妾负罪之身,不敢坐。”说着,犹犹豫豫地,往堂外看去。邓舍察言观色,忙挥手退下亲兵,道:“娘子来,可是有甚事么?”

李阿关咬了咬牙,又福了一福,道:“昨夜酒宴,贱妾失礼,今天来,只为求将军见谅。”关铎的原话,叫她拜倒求罪;要说邓舍总管的身份,加上关北王的地位,比她夫君高得多,她一个女子,跪一跪无妨。只是,她年近三十,大女儿今年都已十三,邓舍才多大?她实在跪不下去。

邓舍故作愕然,道:“昨夜酒宴?娘子有何失礼?”李阿关满脸通红,忍了忍,待要开口,邓舍哈哈一笑,替她开解,道:“平章大人真是,凭娘子的身份,我巴结还来不及,真有失礼,也是把我当作自己人看,我求之不得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姚好古、河光秀两个擅马屁的下属,邓舍说好听话的功力,长进许多。李阿关不领他的情,干巴巴地道:“贱妾失礼,求将军原谅。”坚持要邓舍说出原谅二字。

邓舍甚感无趣,道:“我昨夜实在醉了,真记不得。娘子放心,纵有失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李阿关道:“将军大人有大量,得将军原谅,贱妾如释重负。”拍了拍手,两个小厮进来,抬了两束丝绸、一个箱子,她道:“备了薄礼,请将军笑纳。”

她简直像个冰山似的,回身不经意间,眼神流露出如火的憎恨。邓舍无可奈何,只得收下,给上来帮忙收拾的亲兵使个眼色,出去准备回礼。

李阿关不给他机会,礼物放好,万福告辞。邓舍没法儿拦,没奈何,只好送出,殷勤问道:“不知娘子府上何处?我这里有些高丽特产,高丽西京豪门献给我的有些珠宝首饰,也还不错,回头给娘子送上。”李阿关道:“不敢劳动将军,天色晚了,将军请回吧。”

她的轿子停放院子内侧,有人抬出,她瞅也不再瞅邓舍一眼,自顾上去。

帘幕才放下,她腹中饥饿,不合时宜地发出声轻响,也不知轿外的邓舍听到没有。她又羞又恼,想到邓舍的不给面子,不给饭吃不说,他的亲兵竟把她领入卧室。到底谁才无礼?把她李阿关当作甚么人了!隐约猜到邓舍确实误会,恼怒上头,她管不得许多,委屈起来,顿时眼圈儿一红,泪水止不住地滴落。

她的啜泣声传出轿外,邓舍知道,这个仇人结定了,却也无计可施。一直送她出了府门,当初通传的亲兵晓得惹祸,缩头缩脑的不敢说话。邓舍不会迁怒他人,要说那亲兵回报的也没错,只怪自己想差。

夜色渐至,轿子慢慢隐入夜中。

惹祸亲兵鼓足勇气,道:“将军,小人传的错了,愿受责罚。”邓舍知他不安,笑骂道:“狗日的,……跟上去,莫要被她发现,看她住在哪里。明天一早,把回礼送去。”心想:“李阿关,阿关?”补充一句,“打听打听,她和关平章什么关系,她的夫君又是谁,有甚职务。”

亡羊补牢的措施做下,成不成,看老天。邓舍拿得起,放得下,不再去想,带了毕千牛,上马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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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

这套密码是戚继光发明的,“远则书写,近则拍掌为记”。大约因掌握这套密码比较麻烦,后来未能普遍使用。但这种通信技术,是世界通信史上最早的密码技术,其通信方法与现代的电讯密码基本上是一致的。